庆功宴的热浪几乎掀翻了食堂的屋顶。大盆的猪肉燉粉条热气腾腾,二合面馒头堆成小山,平日里紧俏的炒鸡蛋此刻也管够。喧嚷声、碰杯声、粗獷的笑骂声混著浓烈的饭菜香和汗味,在烟雾繚绕中翻滚。易中海被一群老哥们围著,粗糙的大手捏著酒杯,眼眶依旧泛红,舌头却已有些打结:“…当年,大锤震得虎口裂,撬槓磨得鋥亮…嘿,瞧瞧现在!那液氮喷的,嘶…跟仙气儿似的!咱这根轴,那是真给老大哥们长了脸!”旁边立刻有人鬨笑应和:“易师傅,您老这脸也红得跟那刚出炉的钢坯似的!”鬨笑声更响了。
赵大勇一帮年轻工人挤在另一桌,嗓门一个比一个高亢,唾沫星子飞溅,爭相复述著试车时惊心动魄的瞬间,仿佛自己就是那按下启动按钮的人。刘大拿和陈老被厂领导们簇拥在中间,面前的酒杯就没空过,疲惫被亢奋压得不见踪影,脸上是长久压抑后彻底释放的红光。
只有路白的身影,在喧腾的海洋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摆著饭菜,筷子却动得很少。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高炉喷吐的烈焰將天际线染成一片动盪的橘红,隱约还能听到轧机持续不断、沉稳有力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搏动。他沉默地听著周围的喧囂,目光却穿过玻璃,投向那片被炉火照亮的厂区轮廓。那根黝黑的“爭气轴”在重载下微微发热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成功的狂喜之下,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正在他心底沉淀、凝聚——那是拓荒者面对无垠荒野时,清醒的冷冽。
“路总工!”一位满面红光的厂领导端著酒杯挤过来,带著浓重的酒气,“怎么一个人闷著?喝!必须喝一杯!今天这日子,比过年还痛快!”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路白端起面前的酒杯,没多说什么,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著喉咙滚下,带来一阵灼热,却未能真正驱散他眼底的沉凝。“好!痛快!”领导满意地拍著他的肩膀。路白放下空杯,微微頷首:“各位慢用,我去透口气。”他不著痕跡地起身,穿过鼎沸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气,身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通往车间的侧门外。
寒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像一盆冰水,让他因酒意和室內高温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著钢铁和煤烟特有的凛冽味道。身后食堂的喧闹被厚重的门板隔断,变得模糊遥远,而前方初轧车间那庞大身躯里传来的低沉轰鸣,却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敲打著他的耳膜和心臟。他没有犹豫,大步朝著那轰鸣的源头走去。
---
医务室里瀰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与食堂的喧囂燥热截然两个世界。白炽灯管发出稳定而略显苍白的光。秦淮茹坐在诊凳上,微微捲起左臂的袖管。小臂外侧,靠近手肘的地方,一道寸许长的划痕清晰可见。伤口不深,但边缘微微红肿,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线。这是下午在数据室整理堆积如山的示波器图纸时,被图纸边缘锋利的卷角意外划破的,当时全神贯注竟未察觉,此刻才感到隱隱刺痛。
值班的女医生头髮白,戴著老镜,动作麻利地用镊子夹起浸了碘伏的球。“忍著点啊秦工,有点杀得慌。”声音温和。
冰凉的消毒液触碰伤口的瞬间,秦淮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臂,倒抽一口冷气。那刺痛感尖锐而短暂,隨即被更强烈的清凉覆盖。医生仔细地擦拭著伤口周围可能沾染的油污和金属碎屑。秦淮茹的目光落在医生专注的侧脸上,看著她一丝不苟的动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车间。她想起那根巨轴在精轧机组中平稳传递动力的画面,想起动態图谱上那些完美契合理论模型的优美曲线。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暂时压过了手臂的刺痛和身体的疲惫。
“好了,这几天別沾水,结痂了就好了。”医生熟练地贴上纱布,用胶布固定好,收拾著器械,“你们这些搞技术的啊,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路总工刚还来问过你呢,看你不在又走了,脸色瞧著可不大轻鬆。”
秦淮茹微微一怔,放下袖子:“谢谢王大夫。”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工装。手指习惯性地拂过胸前口袋的位置,隔著布料,触碰到里面那块深褐色的“星火”防护膏。就在她的指尖掠过膏体边缘的剎那,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灼热感,如同被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骤然从紧贴胸口的皮肤传来!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秦淮茹的脚步顿住了。她下意识地隔著衣服,用手指更仔细地按压感受那块“星火”。膏体本身是温的,带著她的体温,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灼刺感却消失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怎么回事?是今天精神高度紧张后的幻觉?还是…这来自戈壁的父亲遗物,在承载了太多目光和期盼之后,真的有了某种她尚无法理解的“回应”?
她站在医务室门口,走廊昏暗的灯光將她的影子拉长。窗外,厂区的灯火与高炉的烈焰交织,將夜空映照得一片混沌而壮丽。手臂上的伤口在纱布下隱隱作痛,而胸口那微妙的触感,却在她心底投下了一片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涟漪。路白沉重的背影,胸前“星火”那转瞬即逝的灼热,与车间深处持续传来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轧机轰鸣,在她疲惫而敏锐的神经末梢,无声地交匯、碰撞。
---
路白独自一人站在初轧车间巨大的观察窗前。没有开主照明,只有几盏安全通道的绿灯和远处轧线上设备自带的微弱灯光,勾勒出庞大轧机沉默而狰狞的轮廓。巨大的齿轮箱、延伸的辊道、高耸的牌坊…在昏暗中如同蛰伏的史前巨兽。那根“爭气轴”隱没在传动系统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如同巨兽强有力的呼吸,却清晰地充盈著整个空间,带著一种令人心悸的、钢铁与力量交融的质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双手插在工装裤袋里,身影几乎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白日里人声鼎沸、钢坯赤红的沸腾场景已然褪去,只剩下这台冰冷的钢铁造物,在无人注视的深夜,忠实地履行著它的使命。每一次轧辊的咬合,每一次扭矩的传递,都通过那根轴,化为脚下地板传来的轻微震动,沿著他的脚掌,一直传导到心臟。
成功了?是的,毫无疑问。负载试车的完美数据就是铁证。
但这仅仅是开始。
路白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刘大拿兴奋涨红的脸,还有他那句“武钢那台1150早就盼著换『骨头』了”。何止武钢?包钢、太钢、攀钢…那些同样被老旧轧机、被“卡脖子”的传动轴折磨得焦头烂额的钢厂,此刻恐怕都已將热切的目光投向了鞍钢。这根“爭气轴”的成功,点燃的不仅是鞍钢的炉火,更是全国钢铁战线压抑已久的希望之火。
然而,希望之后,便是沉甸甸的交付压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爭气轴”的製造,是倾注了全国顶尖资源、突破了无数技术壁垒的“特例”。是实验室里精心培育的“独苗”。要把它变成可以稳定、批量供应全国钢厂的“脊梁骨”,从“一棵苗”变成“一片林”,需要跨越的,是另一道更加险峻、更加现实的鸿沟。
材料供应能稳定吗?那特殊的合金配方,那严苛的冶炼工艺,能支撑起大规模生產的需求吗?锻造和热处理,从实验室级別的精准控制,放大到工厂车间的量產规模,那些细微却致命的参数波动,如何被死死摁住?还有冷装工艺,液氮喷射的均匀性、液压推进的同步精度…在批量安装的战场上,容错率將被压缩到极限。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失控,都可能让这根“爭气轴”从荣光变成噩梦。
量產,是另一场更加残酷的淬火。实验室的成功只是试製的刀胚初成,而真正要它成为劈开荆棘的利刃,必须经歷规模化生產的烈火与重锤。这其中的风险、挑战、以及必然伴隨的挫折和失败…路白比任何人都清楚。
窗玻璃上,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冷峻的侧影。远处高炉喷涌的烈焰,將他的轮廓染上一层跳动的金红。车间里,那根看不见的巨轴依旧在沉稳地嗡鸣,如同负重前行的巨兽,不知疲倦。这声音,不再是庆祝的鼓点,而是衝锋的號角,是催促他踏入下一片未知战场的沉重足音。
他缓缓抬起手,布满硬茧的指尖,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下,仿佛能感受到那根黝黑巨轴在重载下持续运转所散发出的、內敛而坚韧的温热。这温热,透过玻璃,微弱却固执地传递过来。
淬火,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