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砂车间1號炉的成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轧钢厂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律动的炉火、稳定的温度、提升的铸件质量,让“可控龟”和“自动控温”这些原本如同天书的名词,瞬间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路白和技术革新科的威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束在翻砂车间点燃的星火,带著滚烫的热度,迅速燎向了下一个目標——饱受詬病的粗轧工段老式轧机继电器控制系统。
然而,粗轧工段不是翻砂车间。这里没有相对“温和”的加热炉,有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剧烈衝击的震动、以及承载著巨大扭矩、如同钢铁洪流般奔腾的炽热钢坯!改造的难度和风险,呈几何级数上升。
粗轧工段段长老孙,成了最积极的推动者。亲眼见证了翻砂车间的奇蹟,他对路白团队充满了近乎盲目的信心。“路厂长!啥时候轮到咱们?我老孙等不及了!那破继电器柜,昨天又趴窝俩小时!耽误多少產量!”他拍著胸脯,恨不得立刻就把那“继电器丛林”给剷平了。
但这一次,连一贯支持路白的王守仁,也显得格外凝重。他蹲在那台巨大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老式轧机控制柜前,柜门敞开,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型號的继电器、接触器、限位开关,线路如同老树的盘根错节,看得人头皮发麻。
“路厂长,秦科长,”王守仁指著柜子里复杂得令人窒息的线路,声音低沉,“这可比加热炉复杂太多了!加热炉就是一个温度闭环,相对单纯。这轧机控制,是顺序逻辑控制+位置闭环+速度调节+连锁保护!几十个输入输出点,逻辑关係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他拿起一个继电器,触点已经烧蚀发黑,“你看这触点,天天打火,寿命能长吗?毛病能不多吗?”
他看向路白,眼神里充满了忧虑:“用顺序控制器+固態继电器替代?思路对!但难度太大!固態继电器好说,就是个无触点的开关。难的是那个『顺序控制器』!它得能理解这复杂的逻辑,能精准地发出指令,控制轧辊的压下、抬起、前后辊道电机的启停、速度匹配…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轻则堆钢、废品,重则…伤人啊!”王守仁重重嘆了口气,“而且,这轧机一停,整个生產线都得停!影响太大!我们…输不起啊!”
秦淮茹也蹲在一旁,仔细研究著控制柜內部的接线图和贴在柜门內侧、早已被油污浸染得模糊不清的继电器逻辑图。她的眉头紧锁,同样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加热炉的成功给了她信心,但眼前这庞杂的系统,其复杂程度远超想像。她需要將这复杂的、依赖物理触点实现的逻辑,翻译成顺序控制器能理解的“语言”。
“王工的担心非常现实。”路白的声音沉稳,他当然知道这里的风险,“所以,粗轧的改造,我们更要慎之又慎!策略不变,但步子要更稳,分解要更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巨大的、正在轰鸣作业的轧机,感受著脚下传来的剧烈震动:
“第一步:『庖丁解牛』,彻底摸清逻辑!王工,您是活图纸!秦科长,逻辑分析是您的强项!你们俩牵头,带著几个精干的电工,把这台轧机的控制逻辑,一个触点、一个线圈、一根线地给我彻底理清楚!画出最详尽、最准確的逻辑流程图!这是基石,绝不能出错!”
“第二步:『抽丝剥茧』,分步替换!我们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先选择故障率最高、逻辑相对独立、对安全影响最小的部分开刀!比如,轧辊冷却水阀门的连锁控制,或者辅助辊道的启停逻辑。用顺序控制器(先从简单的矩阵式或鼓式开始)和固態继电器,替代这部分老旧的继电器迴路!积累经验,验证可靠性!”
“第三步:『双轨並行』,確保安全!改造部分,必须与原继电器系统並行!新系统作为『影子』运行,只监测,不输出动作!只有当新系统逻辑判断与原系统完全一致,且经过长时间稳定运行验证后,才能逐步、分批次地將控制权切换过来!每一步切换,都必须有严格的测试和应急预案!保留原继电器系统作为紧急备用!”
路白的方案,再次体现了他的务实与稳健。將巨大的风险切割成可消化的小块,用“並行”和“逐步切换”最大程度地保障安全。王守仁紧绷的神经稍稍放鬆了一些,仔细琢磨著:“先从外围的、简单的逻辑入手…双轨並行…影子运行…这样…倒是可行!”他看向秦淮茹,“秦科长,这逻辑图的梳理,可是个大工程!”
“我们一起!”秦淮茹眼神坚定,“再复杂的逻辑,也能拆解清楚!”
粗轧工段的技术攻坚,在路白清晰的分步战略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技术革新科的实验室再次灯火通明,堆满了从粗轧控制柜拆下来的旧继电器、接触器,以及新採购的固態继电器和一台笨重的、面板上布满拨动开关和指示灯的第一代顺序控制器。
王守仁和秦淮茹几乎住在了实验室。王守仁凭藉几十年浸淫继电器电路的经验,將复杂的控制逻辑一点点拆解、还原。秦淮茹则运用她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將这些物理逻辑转化为清晰的流程图,再尝试用顺序控制器那有限的输入输出点和简单的编程方式(通常是插接二极体矩阵或拨码开关)去实现。两人常常为一个逻辑关係的准確表达爭论得面红耳赤,又在达成一致后相视一笑。
傻柱带著青工们负责硬体的安装和测试。固態继电器取代了老旧的电磁继电器,体积小巧,没有恼人的“咔噠”声和飞溅的电弧,让他们这些饱受触点火困扰的电工倍感新奇。“嘿!这玩意儿好!安静!利索!”傻柱乐呵呵地摆弄著。
然而,就在这技术攻坚如火如荼之际,一股暗流也开始涌动。
厂部小会议室。气氛有些微妙。
主管生產的刘副厂长端著茶杯,慢条斯理地吹著水面上的茶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路厂长啊,翻砂车间那个炉子,搞点小革新,成绩是有的,值得表扬。”他话锋一转,“但是,粗轧工段是什么地方?那是咱们厂的心臟!產量、质量的命脉!你们现在去动它的控制系统?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保守派中层:“我听说,你们要拆掉那些『继电器丛林』?那可是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成熟经验!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换上些…什么『固態』、『顺序控制』的新玩意儿?万一出点岔子,轧机停了,堆钢了,甚至伤了人,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看向路白,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也要脚踏实地,尊重歷史经验嘛!步子迈太大,容易摔跤。我看啊,粗轧这个项目,还是先放一放,等你们那个什么『可控龟』在別的地方再多用用,更成熟了再说!当前,还是要以稳为主,確保完成部里下达的生產任务!”
路白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知道刘副厂长的顾虑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革新带来的不確定性衝击了固有的权力格局和利益平衡。翻砂车间的成功,让刘副厂长感到了威胁。
“刘副厂长,”路白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您的担心,正是我们谨慎推进的原因。我们不是蛮干,而是科学分解,分步实施,双轨並行,最大程度规避风险。粗轧设备的老化问题,每天都在造成损失,影响任务完成。不革新,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他拿出王守仁和秦淮茹初步梳理出来的部分继电器故障统计表,推到刘副厂长面前:“您看,仅仅过去一个月,继电器系统导致的非计划停机就高达37小时,废品损失超过xx吨钢。这些损失,难道不比谨慎可控的革新风险更大吗?”
刘副厂长瞥了一眼表格,没说话,脸色却沉了下来。
“至於责任,”路白站起身,目光扫过眾人,最后落在刘副厂长身上,“技术革新,是我路白一力推动的。方案是我定的,风险自然由我承担!如果因为我的决策导致重大损失,我引咎辞职!”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会议室里迴荡。支持路白的生產科长等人面露振奋,保守派则面面相覷。刘副厂长没想到路白如此强硬,一时语塞。
“但是,”路白语气放缓,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心,“我相信我们的方案,相信我们的团队!粗轧工段的革新,必须进行下去!这不仅是为了解决眼前的故障,更是为了轧钢厂的长远发展!如果因为惧怕风险就止步不前,我们永远只能守著这些『老爷机』,在低效和故障的泥潭里挣扎!”
会议不欢而散。刘副厂长阴沉著脸率先离开。
路白走出会议室,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知道,粗轧工段的革新之路,註定不会平坦。技术难题是看得见的铁流,需要智慧和汗水去驾驭;而体制內的阻力、思想的惰性,则是水面下的暗礁,更需要勇气和策略去规避、去破除。
他望向粗轧工段的方向,那里传来持续不断的、钢铁被碾压的轰鸣。那轰鸣,既是挑战,也是召唤。无论有多少暗礁,他都必须引领著承载著轧钢厂未来的航船,劈开铁流,坚定前行!淬链,在更深的水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