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教授的到来,如同在轧钢厂这片绝望的冻土上,投下了一束来自科学殿堂的强光。他带来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个由他的得意门生和两名年轻助教组成的精干小团队,还有几大箱沉甸甸的、在仓库昏暗光线下闪烁著金属冷光的简易实验仪器:天平、简易显微镜、恆温烘箱(烧木炭供热的土法改造品)、ph试纸、研磨钵、甚至还有一台依靠手摇发电的简易分光光度计(在1962年已是尖端)!
这些在工业大学实验室里寻常的设备,在这瀰漫著废渣粉尘和药膏气味的仓库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震撼人心!钱教授没有丝毫客套和嫌弃,他指挥著学生立刻在仓库角落清理出一块相对乾净的区域,支起摺叠桌,架设仪器。他本人则直接走到路白面前,目光锐利如刀:“路白同志!把你所有的原料、配方、工艺、问题、还有那些『感觉』和『经验』,统统告诉我!不要有任何保留!时间就是生命!也是轧钢厂的命!”
路白看著眼前这位学界泰斗眼中燃烧的、不输於自己的急迫火焰,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灼痛和眩晕感,立刻进入状態,语速飞快地介绍起来:
“核心原料是翻砂车间的废渣粉和锅炉房的赤铁矿粉……废渣粉需高温煅烧活化,但温度稍高就结块影响分散……赤铁矿粉添加比例凭经验,效果不稳定……『老鴰筋』根粉已彻底断供,目前纯靠物理防护机制……最大的问题是粘附性和持久性,尤其在活动部位容易脱落……还有,不同批次原料成分波动大,导致膏体性能不稳定……”
钱教授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眼神越来越亮:“物理防护?利用矿物粉吸湿收敛、形成物理屏障?好!思路独特!立足现实!但不够!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他猛地指向那堆灰黑色的废渣粉,“立刻取样!做成分分析!粒度分布!比表面积!吸水性测试!我要知道它为什么能吸湿,为什么能粘合!”
他又指向赤铁矿粉:“测!铁含量!形態!氧化程度!验证它是否真有微弱抑菌作用,机理是什么!”
最后,他拿起一罐冷却的“防护膏”:“膏体本身的流变学性质!粘弹性!在不同温度、湿度下的稳定性!这些,都要数据!要量化!不能再靠『感觉』!”
一道道清晰的指令从钱教授口中发出,带著实验室特有的冷静和精准。他的学生们立刻行动起来,如同精密的仪器,取样、称量、研磨、观察、记录……仓库的一角,瞬间变成了一个紧张而有序的战地实验室。冰冷的仪器与滚烫的药锅、粗獷的石臼同处一室,形成了奇特的景象。
路白被这科学的力量深深震撼。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他身后站著一支用知识武装起来的生力军!他强打精神,忍著剧痛,守在钱教授身边,隨时解答疑问,提供现场经验。周晓白则成了最关键的桥樑,她熟悉仓库的每一份原始记录,飞快地將路白的“土经验”翻译成钱教授能理解的参数,又將实验室的初步发现反馈给生產一线。
“路厂长!钱教授!”一个学生拿著刚出炉的检测报告,声音带著兴奋,“废渣粉的主要成分是高岭土和石英!高岭土!它有很好的层状结构和吸附性!这就是吸湿收敛的关键!煅烧温度確实很敏感,最佳活性温度在450-480度!超过500度结构破坏,就结块了!”
“好!”路白眼中爆发出精光,“柱子!听到没?!450到480!给老子死死盯住炉温!”
“赤铁矿粉!”另一个学生匯报,“含铁量很高!形態以赤铁矿(α-fe2o3)为主!我们做了简单的抑菌圈实验,虽然微弱,但確实有!可能是氧化铁表面的活性氧作用!机理需要深入研究!”
“微量有效!”钱教授拍板,“保持添加!比例可以再摸索优化!”
“防护膏的流变数据出来了!”第三个学生拿著记录,“膏体在体温下呈假塑性,剪切变稀,有利於涂抹!但屈服应力偏低,导致在重力或活动下容易流动变形、脱落!需要增强其內部结构强度!”
“增强结构?”路白皱眉思索,“加什么东西?现在原料……”
“不用加!”钱教授目光如炬,指著检测报告,“看这里!废渣粉里的高岭土颗粒,就是天然的增强剂!关键在分散!现有搅拌方式太粗糙,颗粒团聚严重,无法形成有效网络结构!”
他立刻转向他的学生:“设计实验!测试不同搅拌强度、时间对膏体流变性的影响!寻找最佳分散工艺参数!还有,探索添加极少量(千分之几)的天然植物胶(如榆树皮胶残留物)作为流变调节剂的可行性!晓白同志,配合寻找可能的替代品!”
科学的力量开始显现威力!实验室的灯光彻夜不熄,与仓库的炉火交相辉映。数据、参数、优化方案,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匯入路白的指挥体系。
“柱子!新炉温控制点!475度正负5度!”
“研磨组!废渣粉细度再提高!目標粒度分布范围按这个来!”
“搅拌组!换用晓白找来的那根带叶片的粗木棍!按新转速和时间搅拌!必须搅匀!”
“晓白!计算植物胶添加量!精確到克!”
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带来肉眼可见的变化!新一批出炉的“优化型防护膏”,质地更加均匀细腻,涂抹时延展性更好,冷却后形成的“物理膜”更加坚韧、服帖,粘附性和持久性显著提升!当第一批优化版送到几个之前抱怨容易脱落的工人手上时,反馈几乎是惊喜的:“嘿!这新膏子!贴得牢!活动也不咋掉!舒服多了!”
消息传回仓库,那群用命在搏的工人们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参数,但他们能感受到实实在在的进步!这进步,是科学带来的,更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支撑出来的!
就在仓库里的技术攻坚如火如荼时,杨厂长那边的战场也传来了决定性的消息。他几乎是撞开仓库门冲了进来,脸上带著长途奔波和激烈爭论后的极度疲惫,但眼中却燃烧著狂喜的光芒!
“路白!钱教授!”杨厂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成了!部里…部里暂缓了关停决定!”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杨厂长。
“老首长…还有几位支持我们的领导…力排眾议!”杨厂长喘著粗气,激动地挥舞著手臂,“他们说,轧钢厂在如此绝境下,工人自发顶岗,技术人员(他看向钱教授)主动支援,用废料创新自救,保住了基本的生產秩序和工人生命线!这种精神,这种在废墟上寻找生路的能力,比一个运转良好的厂子更珍贵!他们顶住压力,给了我们…三个月!”
“三个月?!”路白的心猛地提起。
“对!三个月!”杨厂长用力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路白和钱教授,“三个月时间!我们要拿出过硬的证据!证明轧钢厂不仅能活下去,还能走出一条立足自身、克服困难、技术创新的新路子!证明我们不是负担,是財富!钱教授,路白,这『防护膏』,还有你们正在做的优化,就是最好的突破口!部里要看成果!要看报告!要看实实在在的数据和前景!”
三个月!如同一道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如同一张通往生路的考卷!
路白和钱教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更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斗志!
“三个月…”钱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足够了!路白,我们不仅要优化『防护膏』!我们要把它標准化!数据化!从原料处理到成品检验,建立一套完整的、可复製的工艺流程!我们要用科学,把这份来自废料和血汗的『土办法』,淬链成一块响噹噹的、能拿到部里会议桌上去的『硬钢』!”
“好!”路白重重应道,胸中的火焰与钱教授眼中的科学之光猛烈碰撞、融合!他转身,对著仓库里所有屏息凝神的人,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吼道:
“都听到了吗?!三个月!三个月,我们要把这锅『泥巴』,炼成轧钢厂的『金字招牌』!用废料,用血汗,用科学!给轧钢厂,搏一条活路出来!有没有信心?!”
短暂的沉寂后,仓库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有——!”
“干他娘的!”
“拼了!”
这吼声,混杂著工人们嘶哑的咆哮、学生们兴奋的回应,以及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在这间由仓库改造的、粗糲与精密並存的“熔炉”里,轰然炸响!1962年初的寒冬,轧钢厂的星火,在科学的助燃和背水一战的绝决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熔炉的淬链中,开始迸发出更加璀璨、更加坚韧的光芒!前路依旧凶险,但希望,已在熔炉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