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抡起的石臼杵,像一柄点燃绝望的火炬。那一声声沉闷的“咚!咚!咚!”,不再是撞击原料的声响,而是生命在极限边缘敲响的战鼓,是轧钢厂这艘破船在惊涛骇浪中发出的、最后的龙骨呻吟。
女工们含著泪,咬著牙,轮流上前。她们纤细的手臂根本无法像傻柱那样挥动石杵,只能几个人合力,或抱住杵柄,或用身体顶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它勉强抬起,再重重落下。每一次撞击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身体的剧烈颤抖,效率低得可怜,但没有人停下。路白忍著烫伤手掌钻心的疼痛,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指挥著熬煮、搅拌、分装,嘶哑的指令在沉闷的撞击声中断续响起,维繫著这濒临崩溃的生產线。
杨厂长衝出仓库,像一头暴怒又绝望的困兽,衝进各个尚有喘息的车棚、翻砂车间、钳工班。他嘶吼著,近乎哀求地寻找著哪怕一个还能动弹的男工。“帮帮仓库!帮帮药膏!那是全厂的命!”回应他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蜡黄面孔上麻木的绝望、和那些因飢饿与病痛而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丝微弱的、近乎熄灭的光。男人们,要么躺在病床上咳血,要么挣扎在岗位边缘,连握住扳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一个也没有。杨厂长站在空旷的料场中央,寒风卷著雪沫抽打在他脸上,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將他压垮。
仓库里,时间在沉重如山的撞击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堆积的待研磨原料像一个无情的嘲弄者,越堆越高。药膏的生產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分装台上空出的罐子越来越多。周晓白焦急地看著记录本上不断延长的“待產”时间,又看向炉火旁脸色灰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路白,心中充满了恐慌。她知道,一旦药膏供应中断,那些刚刚被“防护膏”勉强压制住的创口,会迅速溃烂,继发感染会像野火般蔓延,本就摇摇欲坠的人心,会彻底崩塌。
“路厂长…这样下去…顶多…顶多再撑两个小时…”周晓白的声音带著哭腔,几乎不敢看路白的眼睛。
路白没有说话。他盯著锅中翻滚的深褐色膏体,那粘稠的、带著金属光泽的液体,此刻仿佛承载著整个轧钢厂的重量。秦淮茹又一次被替换下来,她踉蹌著退到墙角,靠著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她脸色白得透明,嘴唇毫无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带著嘶嘶的杂音。她想再次上前,却被路白严厉的眼神制止。
“秦姐…歇口气…”路白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秦淮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蜷缩下去。这一次,咳得比傻柱倒下前更加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著。
“秦姐!”路白和周晓白同时衝过去。
秦淮茹咳得浑身脱力,缓缓鬆开捂住嘴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带著血丝的粘稠痰液!
路白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秦淮茹也感染了流感,而且极可能已经发展成了肺炎!在这个缺医少药、营养匱乏的寒冬,这几乎是致命的信號!
“晓白!立刻送秦姐去卫生所!马上!”路白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不…不行…”秦淮茹喘息著,挣扎著要站起来,眼神依旧倔强,“药膏…不能停…我…我能撑…”
“这是命令!”路白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瞬间红了,“你想像柱子一样倒下吗?!你想让所有人都白费力气吗?!去卫生所!立刻!”
周晓白和两个女工不由分说,流著泪强行架起虚弱的秦淮茹。秦淮茹还想挣扎,但身体的力量早已耗尽,只能无力地被搀扶著向外走去。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炉火旁的路白,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担忧,还有一丝…诀別的意味?路白的心猛地抽紧!
秦淮茹被架走了。仓库里,那象徵性的、微弱而沉重的撞击声也彻底消失了。仅剩的几个女工看著堆积如山的原料和空荡荡的石臼,再看看路白烫伤的手和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火焰,终於崩溃了。压抑的哭泣声在仓库里低低响起。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最后的阵地。
路白孤零零地站在炉火旁,滚烫的药膏在锅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即將熄灭的星火唱著最后的輓歌。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技术?他有。知识?他有。拼命的意志?他也有。但在这人力枯竭、病魔肆虐的绝境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仓库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不是杨厂长,而是那个跟著孙处长来的年轻干事。他脸上带著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神情,手里拿著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路白同志…”年轻干事的声音很低,带著一丝不忍,“这是…孙处长让我转交给你的。”
路白木然地接过文件袋,手指僵硬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是部里正式签发的通知。冰冷的铅字,如同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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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鑑於北京轧钢厂目前面临之严重困境(大规模流感疫情、生產近乎停滯、人员伤亡及物资极度匱乏),经研究,並报上级批准,决定对该厂启动『关停並转』程序前期准备工作。即日起,停止所有非必要生產活动,全力保障人员基本生存需求,等待后续安置方案……”**
关停並转!正式通知!不是传言,不是压力,是冰冷的、盖著红章的判决!
这张纸,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路白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身体晃了晃,手中的文件飘然落地。
“路白同志!”年轻干事惊呼一声,想上前扶住他。
路白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来。他扶著冰冷的灶台,支撑著不让自己倒下。再抬起头时,嘴角赫然掛著一缕刺目的血丝!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眼中那淬火般的光芒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灰般的沉寂。
完了。一切都完了。
柱子倒了。秦姐倒下了。药膏停了。轧钢厂…被判了死刑。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智慧,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可悲的笑话。星火?他以为自己是守护星火的人,却原来,连他自己,都是这即將熄灭的星火的一部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哭泣的女工,扫过堆积的原料,扫过锅中依旧翻滚却已无人问津的深褐色膏药,最后落在地上那张冰冷的通知上。那锅“防护膏”翻滚的气泡,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仓库里,只剩下药膏翻滚的咕嘟声和女工们压抑的哭泣。炉火依旧在燃烧,却再也无法温暖这被绝望彻底冰封的空间。1962年的新年,就在这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判决中,悄然降临。轧钢厂的星火,似乎终於耗尽了最后一丝燃料,在凛冽的寒风中,挣扎著,摇曳著,即將彻底湮灭於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