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淙是快马,买它的时候马贩说过,这匹马的潜力没人见过顶,天地多大它的潜力多大。
马贩不是吹嘘,流淙很快,快得超过了雹子落下的速度,它很聪明,很会找地方下蹄,湿滑的冰道不曾绊倒它。纵使流淙快过了雨,快过了漫城的水,如山还是没能见到若谷,她一路冲向初九道,水势渐急渐高,流淙终被拦住,她对著皇城的方向喊:
“若谷,別多事!阿兄,跟我回家!”
风怒號,水翻腾,黑云沉降把白日幻化成了暗夜。
咕嘟,一具浮殍被漩涡卷出水面,接著她眼前深的浅的水到处勾起一股股涡流,没过流淙的四蹄,流淙惊叫,竖起前肢几乎直立站起,待它落下,马头已经冲向相反方向,它不管韁绳的指向,不管如山的命令,发疯向南边奔,而它身子一窜的瞬间,刚刚站著的地方垂直砸下巨大的水,积水覆盖漩涡,立时涨到了一人高的位置。
流淙带如山回到宅的同时,雹雨止息,天地乍亮,射出缕缕冬日温暖的光辉,沿路救下的人纷纷走出马车,他们跪著泣诉一些道谢的话,如山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天地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如山站在房顶超过三个时辰,仓仓不断上来又下去,给她怀里塞暖手炉,为她披上皮毛厚袄,而她岿然不动只是凝视北方。
仓仓数不清第几次上来,她捏著如山几乎冻硬的手恳求:“娘子回房吧,就算平了水患坊门也闭上了,大郎君定是累了一天在外休息才没送信回来,娘子枯守只是冻伤了自己,大郎君明日回来更得埋怨你。”
如山只听耳边有声,却思绪飘忽,组不起一句清楚的话,她看著夜色下的万家灯火恍惚:“你说怪不怪,白日里那么大的异像,云一散,地立马就干了,雹子呢?积水呢?怎么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说怪不怪,水捲走了那么些人,分明一路都是哭嚎,这会儿安静得渗人,没有人伤?没有人死?怎么说不哭就不哭了?你说怪不怪,一院的东西明天就要拉上车隨我和阿兄出城了,东西在,我在,阿兄呢?他说在家等我吃元日前长安的最后一顿饭,他说明天就回梁州了,让我遇见万事莫激动,桑仙师说了这段时日一定收敛,稍安勿躁……他怪不怪,他分明什么都知道,自己怎么破讖了?”
“娘子,大郎君別的不通,治水还能不精专吗?哪怕皇城沉江,圣人成了浮殍他也不会有事,他懂水造,水性好,你记不记得在梁州时,你行船八年归来也不如他潜江摸的鱼多,他是身子弱,但遇上水不比谁强?”仓仓劝著,拉如山下了扶梯,她想说些別的换换思绪,於是问,“今日和娘子在一起的可是你信里提起的杜郎?看上去好生欢喜一张脸,难怪娘子总是念叨。”
提起杜从郁,如山才猛醒过来,她叫来善果问:“你这一路可听说杜佑的情况?”
善果摇头:“未有准信,水部司上下乱成了一锅粥,大多不在任上,杜公恐怕也还在渠道履职。”
“是吗?那,可见杜郎了?”
“也没有。”
静息园中,当漫天冰雹砸垮了柴棚,杜从郁是第一个意识到龙首渠倒灌的人,这段时间为了大朝会,整个水部司都在加点儿修正龙首渠,杜佑按著若谷的提示在皇城內渠的各个节点加设了槓桿的撬点,工部造匠铸了几十个小型铁翣隨时待装。
桑道茂走时匆忙,只预计了元日前后暴雨,却没测定具体时辰,杜佑以防万一在修渠前找了司天监测期,前前后后的雨是如约下了,但暴雨的日期却不在今天。
得知若谷被尤宣叫去了龙首渠,杜从郁当即脸色惨白,杜佑也在渠中,生死未卜!
两人分开两路,杜从郁先去水部司,如山则策马奔向初九道,期望拦住若谷。
人没拦著,杜家父子也音讯全无,如山被仓仓压到铺上几回终是睡不安慰,她盯著烛火一点点燃烬,再点上,再燃烬,再点上……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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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晨鼓响彻长安,冬日的太阳难出,好歹给了些比黑多一度的光色。
如山耳聪目明,全然不像一夜没睡的人,她跳起来,顾不得髮饰散乱,急匆匆开门跨上马背,仓仓刚睁开迷离的眼,只见一道黑影已然窜进巷道,坊门才开了一人宽,如山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北边的地干了,昨日淹过水的证明只有不相连的块块冰层,潮湿之处受冻结的冰比其他地方厚实,这样昏暗干滑的新冰让半醒的流淙也难以防备,狠狠摔了一跤,如山被掀翻丈外,浑身酸痛,这时她才感受到昨天劳累和风寒的威力,再不找到阿兄她也撑不住了。
迷濛之中,眼前缓缓走来一行人,冷雾被人气弥散,路过如山时,其中一人轻呼出响动,他们便停了下来。
有人躬身凑近如山看了又看,不確定地问:“……家娘子?”
如山抬头,一个人也不认识,但姓少见,他们又能找谁呢?她答:“我是如山。”
“真是娘子!”
那人一喊,人群小范围发出一阵轰鸣,那个问话的人朝身后招手,雾中又冒出四人,他们抬著个大大的木柜,走到如山眼前,放了下来。
问话的人这时蹲下来,言语不忍,顿了又顿才吭吭哧哧地对如山说:“娘子可得有准备,娘子,节哀。”
如山想是自己摔昏了头,她把脑袋在地上又磕了磕,確定头是疼的,地是实的,不是梦魘,那么他们说的她就不懂了:“谁,什么,节哀?”
那人指了指身后的木柜,难以启齿,最后硬是像撬开了唇齿,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是郎君,若谷,昨日郎被回水压入水中致使寒邪侵肺,暴病身亡了!”
日头腾得升上了半空,迅猛得惊骇,穿云破雾打开了如山的双目。
木柜露出了全形,她看清了,哪里是木柜,那地上墩著的,是薄薄一副棺槨,边角都泡湿了。
“你说,这是谁?”如山浑身战慄,她站不起来,爬到了棺槨旁,她也不敢触摸那冰冷的薄木,“我是如山,我阿兄名为若谷,昨日暴雨他去了水部司,今日我们要回家的,他疏了渠就跟我回梁州了,我们不是官,我们是商贾,梁州的水商……”
如山连串吐著字句,说著说著她站了起来,猛然间扑向领头站著的人,嗓子眼里喷出火般厉尖叫:“你认清了没有!”
人们惊慌失措,周遭目光扫射,糟烂的清晨在迅速升空的朝阳下混乱成团,人们扯开如山抠著那人脖颈的手,一遍遍在她高度鸣音的耳边重复:“若谷,亡故了!”
“阿兄!”
嘶鸣比流淙更甚,如山心肺崩裂,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