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不用懂爱,如山不需要爱。
在静息园两只手紧紧相扣之前,如山就是这样標榜自己的,她看过话本,听过说书,见过戏台演绎,那些喜的、悲的、甜的、苦的爱在世人的加工下缠绵悱惻、痴缠淋漓,夸张得发颤,朗朗上口的戏词直击人心脾,人人称颂,甚至常有妇人为此涕泪滂沱。
对这些,如山一度深觉可笑,她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假,她討厌《长生殿》《鶯鶯传》那些唱腔小男小女,故事小男小女,放进再大的背景,再辛辣的敘事下还是小男小女的黏糊情爱,被仓仓拉著看这些时如山的脑子依旧一刻不停地盘算著运路货款、开新航道,她看不起那些满脑子只有男女之事的人,有互相思念的功夫得盘多少帐,浪费时辰!
如山蔑视情爱,仓仓曾说她是铁石心肠,她说人心一开始都是空的,是因为感情才能越填越满,人心如货箱,塞实在了才踏实。如山不以为然,货箱是塞货的,塞进名贵的、厉害的、有用的才让人踏实,感情能做什么?管不了上百船工的饭口,攒不足和水匪对战的戾气,她的踏实是能抓在手里的实物,谈感情撑不起家,丛策病倒时,那些以为家覆灭的对手商户,谁讲过感情?
但此时此刻,如山的手被杜从郁攥在温热的手心里,她感受到了被填满的感觉,屋外冰天雪地,她的身体却呼的暖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分明他们正观雪饮茶,分明杜从郁纤细的手还抚在杯上,什么时候竟转到了她的手边,他饱满的指肚轻轻一挠,如山紧张充血的拳头便听话地打开了,接著十个指头交缠在一起,掌心贴合,相互取暖。
她的货箱有史以来有了充实的感觉。
“若是在梁州,你是要挨打的。”如山想说句温柔的话,却张口如出拳,“船保鱼保绝不会让人挨住我,船工不用动手,人多,挤都把你挤扁了。”
杜从郁哭笑不得:“我以为我最善煞风景,看来你才技高一筹。”
如山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讲话难听?那你忍忍吧。”
“我忍?”杜从郁盯著如山,看不够,实在觉著她太可爱,“除了父亲和长兄,我没忍过任何人,二哥我也不忍。但是你,行,忍你了。”
“为什么?”
“怕你这条大尾江鱼拍死我。”杜从郁捧起如山的脸含情脉脉端详,很难不感嘆,“怎么能没人去你家提亲呢?你这么好看,单凭美色也值得排队说媒,更別说性子憨厚,你就是元日里的福寿娃娃。”
如山总算知道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被人夸过性子好,阿兄再怎么宠她也说不出这些害臊话,她不免想起戏文里油腔滑调的风流男子,向后躲了躲,皱眉问道:“阿姐说平康坊有本风流册,里面没你,我怎么不信呢,你嘴里抹蜜,怕是当过不少次裙下臣吧?”
杜从郁咯咯笑:“我当谁的裙下臣?阿弟,你什么时候学会质疑自己了?我以为有显贵人前本事的巍峨大山该是自信自傲,什么好言都能淡定收受的。”
如山没应声,杜从郁让她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未曾思虑的问题,她是变了,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乐得收下,和谁在一起都恨不得高人一头的硬心肠了。她不易察觉的卑微了,杜从郁的家世实在太高,她深知自己蹦著高也够不著,若非他是个异於常人的世家公子,自己绝不可能有与他合掌相拥的一天,对他的喜爱如山竟產生了一种占了大便宜的心思,她想通过姻亲改换门庭的如意算盘让她不断滋生出自卑心,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倚靠了他人,却没体验出踏实,只觉出了渺小,尤其,在间楼听了金灵犀的提醒,更让她体会了人与人之间的云泥之別。
“是不信我,还是怀疑你自己?”杜从郁察觉出如山的失落,將她拥进怀中,“喜欢来的太快,担心我是登徒子?理解,我也担心你,美色交换的真心最不实在。”
如山一口茶喷出来:“你说谁好色?”
杜从郁整整自己的虎皮大氅,看上去更华贵了,他晃动著高挑的身材说:“你啊,我出了名的灵秀俊雅,被人一眼看上稀鬆平常,但是阿弟,喜欢这种事论不著早晚,世间多是一眼入魂而动情,真喜欢的人第一眼就看上了,日久生情那是养成了习惯,不如第一眼。”他不忘指指如山和自己,“你是,我也是,我后来才想明白,咱俩结拜哪里是因缘际会,就算当成同性也是因为美色诱惑,非得產生些关係不可。”
第一次听人把色慾讲的如此清新脱俗,如山竟觉著挺有道理,她原先就觉著郁思陶是个大美人,现在看杜从郁这张不分男女的脸实在难把眼珠子拔出来,一般男生女相总有种彆扭的阴柔,但杜从郁或许太过肤白,他的美是闪著亮的。如山出自汉水,长相中存著几分川蜀女子的细腻,就算这样她也没有杜从郁白皙,她也是第一次见到男子如此热爱隆重亮丽的装扮,杜从郁的衣饰就没有淡色的,今日这件虎皮大氅毛色水滑,踏雪而来只见簇簇明黄,整个人似在发光。
如山很难不承认对他的喜爱就是眼缘,过去她不明白戏本上演的男欢女爱怎么那么夸张,日常看到的好夫妻不过相敬如宾,现在她搞清楚了,若是人人长得都像戏本里男俊女美,性子容人,相敬如宾就该是个批判的词了,看都看不够,更加不可能吵起来,撅嘴吊脸都好想抱起来爱。
但她没有杜从郁彻头彻尾的无所顾忌,身为刚强惯了的女子再洒脱她也还是有些收敛的,她不能让自己落於下风,於是换了个维度標榜自己:“貌美是我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我只是不拖泥带水,试探、猜忌、欲拒还迎,情爱纠缠无趣得噁心,纯属浪费精神,喜欢就喜欢,痛痛快快在一起,不喜欢就不喜欢,快刀斩乱麻,对得起自己对得住別人,明明白白才是最好。”
“要不说咱俩对胃口呢,阿弟,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杜从郁冷不丁一问,如山心里跟著一哆嗦,原来他看似嬉笑之下早看出了自己的刻意藏起的卑微,胡扯那么多原是他在安慰自己,他其实一直都在不断重复:他们是一样的人。
如山心里颤巍巍的,杜从郁的细腻让她更捨不得这段精神境界平衡的感情,与他,如山不做隱瞒,她说:“杨炎。”
“什么?”杜从郁晃了晃神。
“杨相。眾所周知杜公在杨相之下,他刚愎自用,不似杜公惜才,他最看重门第,若他从中作梗,家自然弃暗投明,到那时阵营敌对,我们该如何相处?”
杜从郁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愣怔片刻,摇头:“杨相不是无脑小吏,皇城里他是数得上的聪明人,他不会想不到圣人近来看重什么、手往哪儿伸,分明有能治水,能止贪的良人,他何必作梗?顺了这层举荐,得了郎的恩,不是还能得个好用的门下臣吗,他不会拒绝。”
“是吗?”如山稍稍鬆了口气,“但愿此事当中的私心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