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鹰是第一次有机会认真端详如山的男子扮相,不由多看几眼,她还真合適做男人,本来就没女人味儿,这么穿戴更应景了。只是她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劲儿让卢元鹰有些钦佩,她连自己都不放过,梁州一霸竟愿意当奴人的隨侍,和江湖方士混在一起装神弄鬼,她把自己作践成了个玩物,低贱的没有个底了。
过去如山只是单纯不想理卢元鹰,但自罗嵐事发她见了这个探不到底的狱丞多少有些紧张,她想赶紧离开,匆匆道別:“见过卢狱丞,告辞。”
“不知汉江黑鯽何时成家先祖了?”卢元鹰拦住如山,像玩笑,言语却硬的发直,“为使渔业能进长安,梁州渔会令沿港渔家户户培育江中黑鯽,此鯽不挑水,身形巨,既有江鱼的肉质又能混水存活,经受得住长期贩运不死。只不过一直没培育成功,半成的我尝过,还不错,没想到是把你家先祖吃了。”
如山不解,按理说正常人讲到这里好歹笑笑缓解尷尬,但卢元鹰还是一副僵硬表情。
“就编故事了,怎样?”如山梗著脖颈,头抬得老高,“把我抓进牢里?家人一个不落都得坐趟冤狱?”
卢元鹰皱眉,脸色泛起一丝微红,他换了话题:“山君不是优人吗,怎么又成方士了?你想干什么?”问完他有些后悔,他们因果已了,何必多做关心。
如山不这么想,她没感受到关心,反而觉著卢元鹰的盘问代表著背后有危险,她欠身又拜了拜,还是著急离开:“优人还是方士都是喜欢,兴趣。我志向毁了,生意没了,玩玩儿也归狱丞管?”
话不投机半句多,卢元鹰闪身让如山过去,这几句话聊得他实在无趣,但他总不能说他知道如山的目的,是他曾对她施救,也知道她住进间楼的缘由。他只是路过,並不想多生旁事。
可当如山从他身前小跑而过,那双熟悉的鹰眼勾起了他的一丝怀疑,他冷不丁说了句:“文浅身亡了。”
如山停步,不可思议地回望这个总是带来坏事的孽障,脑中有些麻木。按理说她和文浅不算熟络,她住进间楼不是为了生存,文浅和她一样,也不太凑近眾人,她们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直到知道了文浅的真实身份她才恍然大悟,在她心里文浅早已平安逃出了长安,罗嵐拖延到最后一刻不就是为了护她和印璽,居然还是败了。
见她没应声,卢元鹰又说:“那夜杂乱,你不该在三楼却在三楼,那几只优古的狸常由你餵饲,雪中步履別人听不出来你能听不出来?怎么,你也是罗嵐的钦慕者?”
如山心里一紧,她猜不透卢元鹰突兀问起这些作何,罗嵐被捕多日太常寺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周青中途还来楼里喝过酒,说明罗嵐没有连累任何人。就算这些是障眼法,那也轮不著卢元鹰一个大狱看守来管。
想到这儿如山情绪缓了缓,冷笑:“夜黑风高闯楼拿人,又不是遮掩的秘密,不能看看热闹?你们吵吵嚷嚷,自己昏头把猫步当轻功,反怪我一个不通功夫的人?你们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干不了的事让我清楚利落,凭什么?难怪有人说,仕途路上多草包,没错,可草包推脱起责任来怎么一下精明了?”
“你个炮仗,一点就著!”卢元鹰恨骂一句,此刻什么怀疑、关心通通被懟得忘了,他在高门中被骂过许多难听话,可仕途路上的草包第一次听说,这句话比恶毒咒骂更刺激他好强的性子,“滚吧!总之別管不该你管的,別干不该你乾的,被砍脑袋的多是意气用事的人!”
卢元鹰逃也似的跑走,不给如山留开口的机会,他像个稚童,要由自己结尾才算贏。
不欢而散並没有过多影响如山的心境,文浅身故和罗嵐的硬气更让她牵掛,她想起郁思陶,那个鄙视“天人”,洋洋洒洒放言当今义士无官门,看透了虚华外表下世间本质的女子,她让如山通达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
重修的《水造法》在若谷的勤勉下大成了,这次他將八水五渠作为开篇,要说没有私心不可能,他一直关心著朝局,当杜佑被提了户部侍郎却还兼管水务他便揣测到了圣人心,於是將离圣人安危最近的水患策论篇章放在翻书即到的首页,里面还有关於五年內的气候星象,直指泛滥的水气,加重了內渠忧患的论述,这一次他们两兄妹都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担心了?不像你。”若谷將修订好的《水造法》放在如山面前,“是你鼓励我再试一次,是你自降身份臥薪尝胆,也是你在复杂形势中抽丝剥茧得来这次机会,阿妹,这若是场仗,你是冲在阵前的那个,你了解外围,了解敌人,若是连你都怯了,我更是不堪大用。”
如山翻看新《水造法》,里面由阿翁和阿爷编撰的旧手书被重新按照工法新造改动了良多,她感慨,在看似她衝锋陷阵的时日里,阿兄做的不比她少,这世上有人適合做相有人只能当將,人之所见她高调衝杀,实际所有的基底都源於阿兄这个相。
“阿兄,或许我们不是先驱。”如山很难形容这段时间在市井中被震撼的一切,“我原以为你是乱唐之后不多见的有志之士,你有学识、有宏愿、能针砭时弊也能將口中的论调落地,比那些纸上谈兵的士族紈絝不知智慧多少,我曾为你很可惜来著。可是原来有志之士不止读书人,还有盗匪、优伶、方士、小女子……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出身论贵贱的铜墙铁壁中凿个洞!蚍蜉撼树太难了,蚁民甚至没有宏远大志,只是为了一件事,一种朴实的公义付出自己的性命,太惨烈!”
说这些话时如山想起自己的豪强梦,和形形色色靠著一丝弱力也要拼命和不公一搏的人来说,她好渺小。
“阿兄你说,边境几十年间打得僵持不下,就算盗成了印璽也无法扭转大局,我们营商向来最讲时机,可文浅、罗嵐为什么明知不是好时机还是要去白白葬送自己?”
有一个文浅就有无数个,几十年间不知多少侠盗义客冒著里外不落好的风险赴汤蹈火,但边军依旧孤立苦守,忠魂成了枯骨不还是被吐蕃步步紧逼?
若谷笑笑,抚著如山的脑袋,连月来发生的事阿妹言无不尽,他震撼,在普通平凡的日子里人们做著一件件具体的可敬之事,他自惭形秽,为自己所谓步步为营的筹谋惭愧。
“世间哪有完美的时机,我们等得太久,家等得太久,外面多豪杰,我差点儿成了个缩头乌龟。”
“阿兄不甘如此,我也不甘。”
“你说得对,我们该留下,就算这次还不成我也想好了,继续留下,和你耍戏一样,一次耍不成那就十次八次的耍,拿出『鯽奴』的憨劲儿。”他勾一下妹妹的鼻尖,“我们是他的后人嘛。”
如山脸羞红了,口里还是硬著:“阿兄別小看了优古这门参军戏,他能靠这个进皇城,殊途同归,我们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