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瞪著四人,耳朵却仔细聆听四周的声响,失望,除了前院这些人,再无其他人声,连僕役都不知所踪,她的心跳不由加速,却强忍镇定。
“既然见面了再藏著掖著实没必要,自我介绍一下吧。”黑衣男人笑意盈盈,眼中的光却是冷的,他说,“老朽姓朴,是个行船的,这几位是管散仓的陈仓头,架飞钱网的孙柜头,米行的夏行首,都是些小买卖,承渠商抬爱,推举我等定规矩。”
“朴志良?”听到他自报家门,一个名字从如山脑海中跳出来,那是阿爷带她第一次到长安保货,入渠时听说內渠新出了个船户行,和长安士族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阿爷只让帐房拨了贺金送去,並未赴宴,他说长安儘是权贵,民间但凡架著士族名头的商会多是打著替朝廷分担辛劳的旗號行权臣贪墨之举,疏远为好。
孙柜头横眉竖起,让她本还算饱满的脸突然刻薄起来,她用尖利的指甲点著如山呵斥:“乡野丫头没教养,直呼长辈名讳,梁州家不过如此,丛策不知清高些什么。”
“你们认得我阿爷?”
朴志良笑道:“你知道老朽,老朽怎能不知道你家长辈?梁州人轴,出了名的自以为是,並不適合活络的长安,看你年纪小,老朽不妨多教导你一句,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縞,衝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既已居梁州而大,何必来长安做小。”
如山明白了,他们这是驱赶外来商户,恶斗求存。
她愤怒,很愤怒,水道跟船生死八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她从不是能听得了別人教导的人,殊不知水路无敌手却被岸上的阴沟挟持,还是被阿爷过去看不起的“官皮佣商”。
可若谷不知所踪,再愤怒也只能藏著,如山脸上依旧平稳地说:“小女十岁上船,不通学问,听不懂各位引经据典,但家中兄长略有才学,不如让他来和各位聊聊,小女好听些大白话。”
“事到如今还有閒心耍腔?”还是孙柜头,她一脸鄙夷道,“我要是你就顺势下了台阶连夜捲铺盖就走,就凭你高价设私仓,囤米粮,撬船工,桩桩件件骑在各行头脖子上拉屎的作为,你以为还能在长安有混头?”
一旁的夏行首摇了摇头,惋惜道:“这兄妹二人实打实的天真,以为长安也都是些空头懵脑只会耍大刀的水匪吗?”
如山听得话音,耐心藏不住了,一焦急便口不择言:“你们果然动了我阿兄!他是家独子,你们背后再庞大,天子脚下也有说理的地方,梁州再小,年年捐贡纳岁的义商也容不得你们祸害!”
“莽妇,提不上檯面。”朴志良笑起来,笑著笑著容貌却变了味儿,眼神也犀利起来,他上下打量著如山,再张口嘴里果然没了文縐縐,大白话的言辞狠厉起来,“只怨他人过,不思自己祸,骂的难听却不想想家小子为何遭此祸事?你贪心,坏规矩,祸害渠商利益,动了利总该有些说头,一个月来,你倒是往上跑了不少,怎么?以为官老爷会护著你?小聪明!內渠水路三十六行你以为只靠官路就能立足?娘子,这里不是梁州,长安的蚂蚁都有来头,你以为隨便就能瞒天过海?”
如山心头一沉,想起初来长安那日,船夫说过,汉江鱼进不了长安,原来不是江鱼不受清水,而是这里神鬼遍野,轰赶外商。
她沉声道:“坏了规矩是小女的错,和阿兄无关,他一届庸碌书生……”
话还没说完,陈仓头髮出嗤嗤的笑声,同他讲话的声音一样刺耳:“小娘子还不老实?你可同你阿爷大不相同,他一个不知通融的死脑筋,怎么生出你这个投机取巧的女儿?庸碌书生会捐金买天子斋席一座?庸碌书生不留在梁州买个员外,干什么跑长安求科举?”
如山心头一震,恐惧萌生,不確信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朴志良捋著鬍鬚悠悠开口:“寒暄够了,老朽就同你说些明白话,你,唯利是图蛮爭横抢,留在长安已是碍眼,若真让这梁州才子遂了愿得了官声,凭家財力和你这贼狠性子,恐怕长安水路非得被你家人搅得翻江倒海,偌大长安千门万户,岂能容你胡来?家小子能不能走上入仕之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能有!”
如山已明明白白,她被做了场大局,渠商们有意躲起来不声张,佯装不知她的疯狂敛財让她得意忘形,静待她走到走后一步出手打得她功亏一簣,只有这样她才会损失最大,最大程度的怕了这里。
果然,一招“以退为进”是真把如山打得生疼,她自嘲地笑出了声,曾以为身在数不尽机遇的长安,实际她早被绝了任何一种后来居上的可能,和士族一样,所有高低贵贱已被高位之人严加看守死死固定,处在高处的绝不允许低位逆袭伤害他们的利益,想方设法也会把逆势而上的可能掐死在襁褓里。
可法会事大,家耗费的远不止五千黄金,世世代代日拱一卒终於拱出了若谷一人,若是因她不听劝的贪念惹眼导致功亏一簣,她造的祸就太大了!
如山一改厉色,换上一脸顺从,伏低做小:“家分了家,基业已经兑了,哪还有財力?阿兄真是庸碌之辈,若是各位大商认识阿爷就知道家素来偏重男子,阿兄被阿爷惯的心高气傲,念了零星诗书非说买虚职屈了他的才,身为人妹哪里敢有二心,只得腾空了家底儿换来素斋一席,大家想想,要是他真有本事,何故五千金?就是无能才够著够著往圣人眼皮子底下挤。小女拋下樑州来了长安,自然是梁州扶不起我阿兄这么个借著读书之名实则挥金如土的紈絝,小女並无与大商爭利的念想,为融入大城求份生存而已。之前激进之错,小女愿按长安的规矩认打认罚,求各位放过阿兄,他若有事我可也就活不了了!”
一席话说得几人安静下来,孙柜头毕竟是女人,竟跟著微微点头,如山捏了捏袖中斋宴印信,只要能过了今日一关,若谷平安回来,他们还有机会。
“哈哈哈……”
朴志良突然猛地笑出来,浑浊老眼阴笑著盯著如山,似乎看穿了她的皮囊,笑声里带著刀似的,言道:“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有狐媚子的功夫,娘子,但凡你有微末敬服的心,那偷摸的私仓,豪掷的打点官钱,借名开的铺子,一件也不会有。你那长在头顶的眼压根儿不衝下看,我们给过你机会了,整整一个月,你寧可贼眉鼠眼赚暗钱,也没打算守规矩,你呀,算计心重,莫说嘴里没实话,就算说的都是老实话,你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孙柜头又竖起了横眉,指著如山骂:“小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和丛策一样碍眼!”
如山愣怔,陈仓头听得丛策的名讳脸色立刻翻得难看,愤愤回忆道:“家老儿不愧號称『半梁州』,任何生意只要过一遭梁州商户的手,各行各铺的老板眼睛就都有了毛病,该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偏要瞪得比铜铃还大!”骂起家,陈仓头的唾沫星子一簇簇往如山脸上喷,“梁州粮商仗著手里货好,死活不肯走行价,非要搞明码標价现银交易,质库柜坊折损了多少单飞钱生意!还有梁州来的船户,上来就保货全赔,害我们散仓周转不灵,断了数不清的財路,你们梁州人都是搅屎棍!”
居然还有这道梁子结在当中,如山总算搞清他们为什么上来就恨不得置她於死地,阿爷从商行义,梁州半数家生意,各家掌柜惯多正直,而这恰恰触动了长安数不尽的灰色规则:操控行价、飞钱赊欠、货损通融……驳杂勾结权贵的商会以盘剥商户命脉的『规矩』供污吏贪墨中饱私囊,但在团结的梁州商户前不正之风戛然而止。
话已至此,如山深知没什么可爭取的了,如果她当初听兄长的劝低调蛰伏静待法会,她便有得是时间摸清长安脉络,慢慢运筹帷幄,可她急於一时贪小失大,著了素和梁州有梁子的商会圈套,將她和兄长都置於无可施救之地。
“你们想怎么样?”如山放弃挣扎,前尘过往皆是因果。
夏行首语气冰冷:“刚刚有奴来报,说是翻遍若谷全身也没有斋宴印信,看来在娘子你这儿,只要把印信交出来,你就能在今晚的长安城外见到他,至於你们以后去哪里我们並无兴趣,总之不要再回来,长安盘子再大也容不得异心,尤其敢做从商为仕这种野梦的更留不得。”
一眾僕从围住如山,只要一声令下她的衣袍即可悉数被剥脱个乾净,朴志良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警告:“刚才娘子有句话错了,长安律法严苛不假,但天王老子若是跟对了人走对了路,就算让几个人消失,皮也是剥不掉的。”
原来刚才他口中的『活络』是这个意思。
如山输得溃不成军,他们诱她对大城不熟丧失警惕;他们做局打她措手不及;他们借著她的自以为是釜底抽薪;他们以命相逼排除异己……
彻骨的寒意撞击著如山的心,她剧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猛地闭上双眼,紧咬著的牙关尝到了唇齿间渗出的血腥味,终於,焦灼炙烤的胸中火焰被强行压入心底,她的膝盖垮塌下去,撞上了青砖,疼痛袭来,紧握的拳头缓缓鬆开。
“好。”
一个字,一张斋宴印信,递出去的全是屈辱。
汉江水道令水匪闻风丧胆的女人屠,梁州半城最被高看的女子,家不可一世的中流砥柱,只跪过天地父母的如山,带著高昂的心气儿奔赴长安,如今却跪在了四个下流奸商脚下,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四张表情各异的脸,一字一顿:
“印信我交,关铺退仓,船工遣散,求各位高抬贵手放过阿兄,我兄妹二人自当卷了铺盖滚出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