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槨裹著整块南海沉香木雕成的莲纹槨衣停在主街正中,槨前立著三丈高的青绸魂幡,宝相隨风洒下一街碎金,抬著鎏金棺架的崑崙奴每踏一步,脚下便飘起混著龙脑香的灰烬,铺就通往西方极乐的“通天路”。
“阿爷生前乐善好施,今日亦如其愿,家散钱万贯,换天地共祭!”
扶灵举坛的是若谷,喊话的却是如山,若谷回望人群中撒钱的妹妹,她一副恨不得人尽皆知往后她就是家主的高调劲头,无奈摇头。
灵柩穿过码头,大理寺狱丞卢元鹰放下桌上覆审的赦罪牒走上闸口旁的望楼,悲慟的轰闹和接连刺破汉江上空的女声简直振聋发聵,吵人清静。
“郡县中人居然行如此风光大葬之礼,倒不知梁州有哪家的隱世后人?”卢元鹰声音清亮,岁数也轻,虽气宇轩昂但粗看並不像行武之人,只是细细打量他手上的老茧和脖后的伤疤就知道他不仅一身武艺並且驍勇善拼,是个从生计不愁家里走出的君子武將。
跟在他身后的梁州司法参军赔笑道:“家祖辈行商,积攒几代成了如今梁州的大富之家,也就是这家爷平日行善积德风评极好,州民不告刺史不究,这僭越身份的身后排场就由著他们了。”
“商贾之家?长安倒是有不少商家靠豢养崑崙奴彰显財力,没想到梁州也有这陋习。”卢元鹰轻蔑的笑了笑,眼神却被高声引路的如山吸引,好奇又问,“听闻梁州民风质朴温良,一介女子却如此剽悍,果然道听途说不足信。”
参军忙摆手:“梁州就这一个女泼皮,可巧被大人遇上了,家两儿一女,长子才情一流,次子年幼乖巧,老家主也是个谦和君子,全家凑一起的动静都没这一个女儿大。但也没办法,长子身弱,只有这个独女能胜任穿江过河的营生,妙龄少女整日混跡在男船工之间,泼辣也正常,就是难嫁了些,十八岁了,一个敢提亲的都没有。”
“梁州的男人如此羸弱?”
“大人这就浅了,可不可以是娘子霸道,做事不讲章法?这娘子及笄之年遇上水匪,她让船工將逮住的二人绑起来,她左右手各执一刀將两人从头砍到脚,二人皮开肉绽血溅甲板,她笑得前仰后合,一口一个『好玩儿』。事后她將二人连同百两金锭一起送回给匪首,下了船即刻先进府衙捐金赦罪,大人您想,水路匪患猖獗加之財库不足,她这又是剿匪又是捐金的,没邀功都算积德了,之后梁州便有了『娘子、女人屠』一说。不过好处是自那之后水匪见了家船就让道,偶有没长眼的上了船,看见“”字幡当场跳江,女东家好耍暴戾施虐的游戏还出手阔绰,谁被扣下都是白挨,小嘍囉只是混饭吃,犯不著跟她硬碰。”
“呵!悍妇。难怪家船行名声在外『行船快,保货全』,比疯子更疯、比不要命的更横、比无赖更会耍赖,再算上阔绰加持,到哪儿都吃得开。”卢元鹰脸上的蔑视没了,狱里见过太多上不上下不下的小嘍囉,能被抓进大牢不见天日的几乎这四样各差点儿意思,他重新看向下面一脸冷相的如山,这种“全才”不多见,他问,“她是习武之人?”
“没听说过,只是盛传这小娘子是个没长心的人,喜怒无常没有她怕的,大人若和她交谈两句便知她粗俗,性子也跟斗鸡似的,受不得一点儿屈。”参军嘆气,“可惜了家大郎君,翩翩公子,却因悍妹难娶妻,依在下看娘子能闹这一出定是家大郎君没爭过掌家权。”
卢元鹰抬了抬眉,双手撑住护栏,探询地远望丧队之中上躥下跳的如山,奇怪:“没人管得了她?”
参军摇头:“她虽性子烈,但除了那一次杀鸡儆猴,她再没做过触犯律法的事,脾气差又不治罪。对內,家这两年全靠了她,对外,家世代施粥、修桥的义举一直没停,沿岸商铺分成收租也没涨过,小小梁州家占一半,谁又能管她什么?而且她精著呢,对刺史大人尊敬有加,年年捐资给朝廷,这种知深浅的『良商』如何管得?”
卢元鹰听懂了:“哦,聪明的悍妇,梁州有点儿东西。”
丧礼连续七个日夜才结束,如山再次站在码头挥手,百船白幡撤下,停滯的商船再次隨波流动,除了她身上的麻衣麻绳,一切重回往日热闹的景象。
船动了,如山的心也定了,只有她的隨身侍女仓仓为她的前景担心:“小娘子这次动静闹得太大,你会成为家里万箭穿心的人吧?”
“那叫眾矢之的,小睁眼瞎。”如山戳一下仓仓额头,她是出生时被亲生父母扔在船舱里的弃婴,刚巧被三岁时第一次上船玩儿的如山捡到,为她取名仓仓,並要了她在自己房中养大,两人情同姐妹,如山本就不尊礼数,仓仓私下与她也不论尊卑。
“我知小娘子亏得慌,这么多年恶名换来被分走一半家財,冤。”仓仓噘嘴,“可是你真拿丧礼泄愤,所有人都会骂你任性霸道。”
如山不忿地“哼”一声,言辞犀利:“世人眼窝子浅,抠下他们那鱼目珠子也看不到深里去,为他们憋著自己岂不是个憨大?阿爷的心深不见底,到了我也没看透他对我到底父女情更多还是把我当成用具更多,我心知阿爷这些年为我各处撑腰多是为了让我帮阿兄实现理想,我承他这份情,就算看不上阿兄那包的性子也甘愿为家托底,汉江之上谁不议论我是个女泼皮,阿兄为前途暂不娶亲,这也能算在我头上?在满是野男人的船道混饭你不狠敌人就狠,我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阿爷!可你看这钥匙,云纹都快磨没了!阿爷居然早早就把家產分了两份,他可真能耐下心盘算我,他既要我维持家財力不朽,放纵我疾风劲草的势头,又要不停地提防我!现在回看,阿爷其实一直对我恩威並重,似近实远,亏我以为他是打心底里爱我、赏识我,结果最后刺我一刀,这像话吗?”
仓仓不语,只是一味低眉顺眼,东家父女都是狐狸性子,两人极像,她实则也是边敬爱著阿郎边覬覦著家族的掌权之位,旁观者看,父女之间夹杂著太多扯不清的外物,论不清对错,但阿爷这次临终伤人实在偏心绝情,不怪如山大发雷霆。
如山真是被最后的两把钥匙气著了,不忿道:“什么四不抢?什么义商奸商的虚名?既入商门就该当求財若渴,要我说『商爭官抢,利者居大』,上到圣人下至幼童,往大爭权往小夺利,剩一口饭吃才能活的时刻谁会论仁义?財帛傍身饭好吃衣好穿,被骂几句『贱民贱业』又怎样,何必非入仕不可?”她竖起指头摇著头掰扯,“阿翁,阿爷,阿兄,没一个务实的。”
这下仓仓笑了,捂嘴道:“小娘子自己说说,阿郎该不该让你起誓?他最担心你这人不辨正邪,对你犯怵。阿郎只是不够了解你,家里人也都把你想得太乖张,你到底姓,上面还有主母和大郎君,你要真是不管不顾的人早在两年前就可以霸了家业自立门户,梁州不大,称霸这里一方你是有本事的。”仓仓还是不平,“现在倒好,毒誓一发,生生被捆住了手脚。”
“全家上下唯一怕我吃亏的就是你,但其实……我不是被捆,是我真乐意和阿兄捆一起。”如山抱住仓仓,把心里那敲得噼啪的盘算吐露出来,“我是不认同家祖,但审慎思量,阿兄若真能入仕对我好处不小,工商杂色之流不可超授於官,大唐商贾歷经世代也就出了裴明礼那么一个贱业翘楚,男人尚难走的登天路遑论女子,但豪强巨贾不分男女,若我能助阿兄飞黄腾达,政商两道通吃的豪强梦指日可待,我忍而不发自有打算,阿爷此次实在小人之心。”
一方官员连通一方商贾,各地因地制宜建立著一个又一个官商一体的同盟势力,从小到大,如山见惯了商道上有政权背景的利益集团,一旦遇上雄踞一方有官宦托衬的豪强,她也得出让自己大半乃至全部利润。独自坐镇家的两年里,如山只有在和地方豪强碰撞时才会赔掉买卖,她心烦官商勾连同时又极其羡慕,她並不在意祖宗宏志有多么大的愿景,只一门心思等著《水造法》书成,顺著家在天子堂上挣功名的势,自己也能在豪强之中爭个高低,有大利可图,不务实也就成了务实。
仓仓愣了愣:“小娘子,不了解你的人是我才对,嘖嘖,阿郎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
“商者谋利,谁不巴望万业垄断?”
这才是如山的心里话,从她人生初次明白自己在家中的位置之后,豪强梦也隨著清醒做了起来,她一直对这个真正值得搏一搏的宏图大志守口如瓶,若被父亲发现她存著这份歪心思,定会担心她破坏义商风骨撤了她的掌家资格,得知父亲临去前將家產分成两份,她最心惊的就是怕父亲洞悉了她的目的,好在虚惊一场,家业还是到手了。
仓仓一句话打击了她的臆想:“可是大郎君是不会与你勾连的,若当真有那一天,怕是他都来不及和你划清界限。”
“由得了他?饭都交给我做了,我凭何不能上桌吃?世上哪有白让人付出不给回报的道理?那叫无赖!家男儿的朝堂梦和女儿的豪强梦必须休戚与共!女子当如大山,比男人更强悍,、如、山,这三个字绝不委身人后,偏得显贵人前,我想做的事由不得任何人染指。等著看吧,我才不会成为眾矢之的,还群起而攻?哼,家都散了,群在哪里?”
“家怎么会散?小娘子要做什么?”仓仓吃惊。
“分家。”
长安秋日法会半年后举行,届时佛骨自法门寺过长安,万僧聚匯,大开圣坛,以香火竞席素宴万业,天子广开言路,宴席当中不分贵贱。这是若谷献《水造法》的最佳时机,如山將捐五千两黄金香火为若谷买素宴一席,助他自荐功绩求科举资格。
仓仓瞠目结舌,难怪如山丧礼期间任性妄,她不仅自己做好了剥离族產的准备,还得到了若谷的应允。
“兄长一心入仕,自然知道秋日法会时机难得,商贾入仕,背景乾净才不会为日后留下口舌,清理『硕鼠』他自然不会反对。哼,家產分出去多少我就拿回来多少。”能借若谷以力打力,如山自信满满。
葬礼大肆折腾,泄愤微不足道,她等的是家真正由她说了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