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胡同里的风就带著刀子似的寒。头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后半夜落下来,把四合院的灰瓦、银杏枝都裹了层白,天亮时推开门,院里像铺了层松鬆软软的霜。
傻柱踩著雪往厨房走,鞋踩在积雪上“咯吱”响,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他扒著门框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红扑扑的。“今儿燉排骨,”他朝东屋喊,“让小远他太爷爷多喝两碗,暖暖身子!”
许朗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攥著个铜菸袋,烟锅里的菸丝还没点,倒先呵出串白气。他望著窗玻璃上的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当年你爸总说,冬至雪盖三层被,来年枕著馒头睡。”
苏晚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线绳穿过厚布的“嗤啦”声,和窗外的落雪声缠在一块儿。“给小远做双鞋,”她举著鞋底往亮处照,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他那运动鞋不抗冻,咱这千层底,里头絮了新,保准暖到开春。”
院里的竹筐里堆著刚醃好的腊肉,是傻柱前儿从肉铺抢的五肉,肥瘦相间的,抹了盐和椒,掛在屋檐下冻得硬邦邦。“再晾半个月就能吃,”傻柱往腊肉上掸了掸雪,“蒸著吃最香,油汪汪的渗进米饭里,能多扒两碗。”
小远裹著件大袄,像个圆滚滚的包,正蹲在院里堆雪人。他把煤球按在雪人的脸上当眼睛,又从厨房偷了根胡萝卜当鼻子,冻得鼻尖通红也不进屋。“太爷爷,您看像不像傻爷爷?”他举著冻红的手喊,雪人歪歪扭扭的,肚子圆滚滚的,倒真有几分傻柱的模样。
傻柱从厨房探出头,笑骂:“小兔崽子,等会儿看我不揍你屁股!”嘴上这么说,却转身拿了两个烤红薯,用袄裹著往院里跑,红薯的甜香在冷空气中炸开,勾得小远直吸鼻子。
许朗慢悠悠地踱到廊下,竹杖戳在雪地里,留下个小小的洞。他望著西墙根那丛腊梅,枝头顶著雪,倒显出几分精神:“过了冬至,就该办年货了。当年你姥姥总说,二十三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我记著呢!”苏晚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攥著针线,“昨儿我就让建业去扯了块红布,给孩子们做新袄。你那顶旧毡帽也该换了,我让晓梅在网上挑了顶新的,加绒的,比你那破帽子暖和。”
许朗摸了摸头上的毡帽,帽檐都磨出了毛边,却捨不得摘:“这帽子戴了二十年,比新的得劲。当年你爸送我的,说『老伙计,能挡风』。”傻柱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新的旧的都备著,出门戴新的,在家戴旧的,两不误。”
实践队的学生们扛著摄像机来了,身上落了层雪,像群会移动的小雪人。为首的姑娘跺著脚搓手:“许爷爷,我们想拍拍老北京的年俗,您给讲讲唄?”许朗笑著往屋里让:“进屋说,外头冻得慌。”
堂屋里,煤炉烧得正旺,铁皮烟囱“嗡嗡”地响。苏晚给每人倒了杯热茶,水汽在杯口凝成白雾。傻柱蹲在炉边烤栗子,栗子壳“啪”地裂开个缝,香味混著煤烟味漫开来。
“要说年俗,先得从扫房子说起,”许朗磕了磕菸袋锅,“犄角旮旯都得扫到,说是把晦气扫出去。当年你奶奶扫房,连房樑上的蜘蛛网都得用竹竿挑下来,边扫边念叨『乾乾净净迎新年』。”
苏晚接话:“还有贴春联,得用米糊,不能用胶水,说是『米糊粘得牢,福气跑不了』。横批得贴在门楣正中间,差一分都不行,你爷爷当年为了贴正,搬著梯子量了三回。”
小远举著个红灯笼跑进来,灯笼是傻柱用竹篾编的,糊著层红纸,被炉火映得通红。“太奶奶,这个能掛在院里吗?”他举著灯笼转圈,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只跳舞的红蝴蝶。
“得等三十儿再掛,”苏晚笑著摸他的头,“掛早了不吉利。当年你爸小时候,偷著把灯笼掛在院里,被你太爷爷追著打,说『没到日子就亮灯,是催著老辈人走呢』。”
傻柱把烤好的栗子倒在笸箩里,栗子肉黄澄澄的:“最讲究的是年夜饭,必得有鱼,还得是整条的,叫『年年有余』;得有丸子,四喜丸子,寓意团团圆圆;还得有盘青菜,得是青笋,说是『清清白白做人』。”
学生们听得认真,摄像机镜头对著笸箩里的栗子,也对著墙上掛著的腊梅。为首的姑娘突然问:“那现在过年,还守这些老规矩吗?”许朗指了指院里的雪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比如小远堆雪人,咱小时候没这讲究,但看著高兴,不就是年味儿?”
傻柱接话:“去年建业带回来个电子灯笼,一按就亮,还会唱《恭喜发財》,小远喜欢得紧。我说这是新规矩,老辈人没见过,不也挺好?”苏晚笑著点头:“就像这饺子,以前只能包白菜猪肉馅,现在啥馅没有?虾仁的、素三鲜的,只要一家人坐一块儿吃,啥馅都是团圆味。”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成薄薄的一层。许朗望著院里的腊梅,突然说:“年味儿啊,不在规矩多不多,在人齐不齐。当年最难的时候,全院人凑不出一顿像样的年夜饭,你奶奶把仅有的白面蒸了馒头,蘸著酱油吃,照样乐呵呵的,因为人都在。”
学生们的摄像机镜头转向窗外,雪地里,小远正举著烤红薯给雪人“餵”吃的,傻柱在旁边帮忙扶著快要歪倒的雪人脑袋,苏晚站在廊下喊他们进屋暖和暖和,声音被雪过滤得软软的。
炉上的水壶“呜呜”地响了,蒸汽顶开壶盖,像朵盛开的白牡丹。许朗拿起那顶旧毡帽,轻轻掸了掸上面的雪:“年俗就像这帽子,旧的带著念想,新的透著欢喜,搁在一块儿,才是过年。”
雪光映著窗纸,把屋里的人影拉得老长。栗子的香,煤烟的暖,还有学生们偶尔发出的笑声,混在一块儿,像杯温好的老酒,慢慢淌进心里,暖得人直想眯起眼——这大概就是年味儿,是老规矩里藏著的盼头,也是新日子里裹著的欢喜,在雪落时,悄悄酿著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