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胡同里的狗不叫了,只有风吹银杏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翻书。傻柱收拾完厨房,拎著半瓶剩下的老酒往堂屋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晃悠。许朗正给竹杖上最后一遍清漆,清漆带著松木的香,和院里的桂香缠在一块儿,钻进人鼻子里。
“明儿霜降,登高得穿厚点。”傻柱往许朗跟前凑,酒瓶塞子“啵”地一声拔开,“这酒是前儿建业送的,说是他战友家酿的,比你那老烧刀子绵。”许朗放下漆刷,接过酒杯抿了口,酒液滑过喉咙,留下点暖乎乎的热:“小远那竹杖得等漆干透,明儿让他先拿我的旧杖。”他指的是墙角那根暗红色的竹杖,杖身被磨得发亮,节疤处还留著个月牙形的刻痕——那是当年他儿子,也就是小远的爷爷,十岁时用小刀刻的。
苏晚把缝好的袜子叠整齐,又翻出个布袋子,往里面装重阳糕和油糕。“明儿去看张奶奶,把这个带上。”她对著灯光照了照针脚,“她那牙口,得吃软和的,我特意多蒸了会儿。”傻柱凑过来看:“张奶奶昨儿还说,当年她跟她男人登高,俩人就揣块硬面餑餑,照样爬得欢。”苏晚笑了:“现在日子好了,也得让老人家尝尝甜的。”
里屋传来孩子们的梦话,大宝嘟囔著要山楂,二宝哼唧著找栗子糕。念秋轻手轻脚地给他们盖好被子,回来时手里捏著片银杏叶,黄得透亮。“妈,您看这叶子,像不像小扇子?”她把叶子夹进相册,正好夹在许朗那张山顶合影旁边,“等明儿天好,带著孩子们去后山捡叶子,做书籤。”
苏晚点头:“记得多捡点,给张奶奶也送些,她总说想看秋景,又爬不动山。”许朗在旁边接话:“后山那棵老柿子树该红了,当年你姥姥总说,『霜降摘柿子,甜如蜜』,明儿让小远摘几个回来。”
傻柱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差点忘了!前儿我在旧货市场淘著个老蒸笼,竹篾编的,比咱现在用的瓷蒸笼透气,明儿蒸糕准保更暄软。”他起身要去搬,被苏晚拉住:“夜深了,明儿再折腾吧。”傻柱嘿嘿笑:“这不是想著,老物件用著顺手嘛,就像咱这院,住了几十年,哪块砖鬆了,哪根梁响了,闭著眼都知道。”
月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欞照在桌上的竹杖上,清漆慢慢干透,显出温润的光泽。许朗拿起竹杖,对著光看那上面的吉祥纹——蝙蝠衔铜钱,寓意“福在眼前”,是他照著年轻时学的图样刻的。“当年我爸教我刻这纹,总说『物件得有念想,才不算白做』。”他摩挲著杖身,“现在教小远,他还嫌我磨嘰,说直接买个铝合金的多省事。”
“小孩子懂啥。”傻柱灌了口酒,“等他长大了就知道,这竹杖里有咱院的汗珠子,有爬山时的喘气声,买的哪有这滋味。”苏晚往他碗里夹了块燻肉:“你也少喝点,明儿还得带著孩子们登高呢。”
后半夜,露水打湿了院角的菊,瓣上滚著晶莹的水珠。许朗起夜时,看见石桌上还摆著学生们忘拿的摄像机,镜头对著天空,像在偷偷录月亮。他走过去,轻轻盖上镜头盖,心里忽然想起学生白天说的话:“这些手艺和讲究,得记下来,不然就真丟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怀表,表盖內侧刻著“重阳”两个字,是他年轻时给苏晚买的,现在走得还挺准,滴答滴答,像在数著日子。远处传来早班车的动静,胡同里开始有了零星的脚步声,新的一天要来了。
天蒙蒙亮时,傻柱就起了,在院里支起那口老蒸笼,糯米粉的香气混著桂味飘出去,把隔壁的张奶奶都惊动了。“是柱子吧?又做啥好吃的呢?”张奶奶的声音从墙那头传过来,带著点沙哑。苏晚隔著墙应:“张奶奶,蒸了重阳糕,这就给您送过去!”
小远揉著眼睛从屋里跑出来,头髮睡得乱糟糟的,看见墙角那根新竹杖,眼睛一亮:“太爷爷,这是给我的?”许朗笑著点头:“漆干透了,拿著试试。”小远扛起竹杖,在院里走了两步,像模像样地学著登高的姿势,竹杖点地,发出“篤篤”的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念秋带著双胞胎洗漱回来,大宝举著片银杏叶书籤,上面用彩笔写著“重阳”:“奶奶,我要带著这个爬山!”二宝抢过哥哥的书籤,往嘴里塞,被念秋拦住:“这是看书用的,不是吃的,等会儿给你块栗子糕。”
学生们也来了,扛著摄像机,为首的姑娘举著话筒:“今天我们要跟著院里的长辈们一起登高,看看这重阳的『高』,到底藏著啥讲究。”傻柱拎著个布包,里面装著油糕和燻肉:“爬山得垫垫肚子,当年我爸总说,『肚子有食,脚下才有劲』。”
一行人出了胡同,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远扛著竹杖走在最前面,竹杖上的吉祥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张奶奶站在门口望著他们,手里捏著苏晚送的重阳糕,糕上的白霜沾了点桂,甜得她眯起了眼。
后山的路有点陡,许朗走在中间,时不时扶一把旁边的学生:“慢点,当年你爷爷在这儿摔过跤,后来每次来都要在这儿跺两脚,说『让山路记著,咱不服输』。”学生们听得认真,摄像机镜头追著他的脚步,拍下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
爬到半山腰,傻柱喊著歇脚,从布包里掏出油糕分给大家。油糕还带著点温热,咬一口,豆沙馅流出来,甜得人眯起眼。“当年我爸就在这棵树下给我讲他爬泰山的事,说山顶的风跟刀子似的,可站在上面看云,啥烦恼都没了。”傻柱指著旁边一棵老松树,树干上有个歪歪扭扭的“柱”字,是他年轻时刻的。
小远突然指著远处喊:“快看,那是咱院的屋顶!”大家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四合院的灰瓦在晨光里泛著光,像块安静的玉。苏晚笑著说:“站得高了,才知道家有多近。”
继续往上爬,路更陡了,学生们开始喘气,小远却越爬越有劲,竹杖在他手里成了好帮手,“篤篤”地敲著石阶,像在给大家加油。许朗跟在他后面,看著竹杖上的刻痕,想起儿子小时候也这样,扛著根小竹杖,非要跟大人一起登高,累得满头汗也不吭声。
终於到了山顶,风一下子大起来,吹得人头髮乱飞。远处的城市在晨光里慢慢醒过来,胡同像条弯弯曲曲的线,把一个个四合院串起来。傻柱往地上一坐,掏出酒瓶喝了口:“咋样?这光景,比在屋里看电视带劲吧?”学生们举著摄像机拍个不停,为首的姑娘对著话筒说:“站在山顶才明白,重阳登高,不止是爬得高,是心里得有股往上走的劲。”
许朗把小远拉到身边,指著远处的山:“你看,那山后面还有山,日子就像爬山,一步一步往上走,才能看见新光景。”小远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举起竹杖,对著山谷喊:“我能爬更高的山!”声音盪出去,引来几声鸟叫,像在应和他。
下山时,小远的竹杖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竹肉。他有点心疼,许朗却说:“这才好,带著疤的竹杖,才记著爬山的事。”傻柱在旁边接话:“等你再爬几次山,这竹杖上就全是故事了,到时候讲给你儿子听。”
回到院里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银杏叶在阳光下黄得耀眼。张奶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见他们回来,笑著招手:“我把剩下的糕热了,快来吃。”小远跑过去,把山顶摘的野菊递给张奶奶:“奶奶,给您戴。”
学生们在院里整理素材,摄像机里,有许朗刻竹杖的样子,有苏晚蒸糕的笑容,有傻柱编竹篓的手,还有小远扛著竹杖登高的背影。为首的姑娘看著镜头,突然说:“我好像明白啥是传承了,不是非得记著老规矩,是把日子里的暖、往上走的劲,一代代往下传。”
许朗听见了,笑著点头,拿起那根旧竹杖,递给小远:“来,把这两根杖並在一块儿,老的带著新的,新的记著老的。”小远把两根竹杖並排靠在墙上,阳光照在上面,一根暗红温润,一根浅黄鲜亮,像两个站在一起的影子,一个说著过去,一个望著將来。
苏晚端出刚蒸好的栗子糕,桂香气漫了满院。傻柱给每个人倒上酒,许朗举起杯子,对著满院的人,也对著院子里的老时光,轻轻说了句:“日子就像这重阳糕,得慢慢蒸,才够甜,得一步步往上走,才够稳。”
风吹过银杏叶,沙沙地响,像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