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每天清晨推开东跨院的木门,总能先闻见灶房飘来的饭菜香,有时是白面煎饼的焦香,有时是小米粥的甜香,混著院里孩子们“咯咯”的香,暖得人心头髮烫。
这日子,是真的好起来了。
饥荒的阴影像被春风吹跑了似的,早没了踪影。粮店的柜檯里,不再只有单调的玉米面和红薯干,偶尔还能看到雪白的麵粉堆成小丘,甚至有装在麻袋里的大米,引得街坊们排著队抢购。张昊的工资在去年冬天涨了两块五,加上他脑子活,时常托乡下亲戚捎些土產,比如晒乾的椒、编好的筐子,在城里换些布票、粮票,家里的日子渐渐宽裕起来。窗台上总摆著个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水果,红的绿的,阳光一照,亮晶晶的,那是给孩子们留的,谁表现好,就能分到一颗。
清晨的跨院最是热闹。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刚泛出鱼肚白,娘就已经起了床。灶房里的油灯亮著,映得她鬢角的白髮格外清晰,她正蹲在灶台前,手里拿著竹蜻蜓,在鏊子上摊白面煎饼。麵糊倒下去,“滋啦”一声鼓起金黄的边,她手腕一转,煎饼就翻了个面,焦香混著葱的味道,顺著半开的窗户飘出去,能惊动中院的麻雀。
春桃和夏荷也陆续起了。春桃正坐在炕沿上,给二宝穿小褂子。二宝现在长到张昊腰那么高了,圆滚滚的像个小肉球,穿衣服时总爱扭动,嘴里还嚷嚷著:“娘,快点快点,小石头说要给我看他的铁皮青蛙!”春桃笑著拍了下他的屁股:“再动就穿反了,让你爹看见又该说你了。”
夏荷则拿著扫帚在扫院子,青砖地上还留著昨晚的露水,扫起来“沙沙”响。她穿著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乾乾净净。扫到窗台下时,她弯腰捡起丫丫昨晚掉落的小布偶,拍了拍上面的灰,放进屋里的木箱里,那是她给丫丫缝的,虽然针脚不算细密,却绣著朵歪歪扭扭的小。
“爹,我要吃两个!”二宝终於穿好衣服,光著脚丫跑到灶房门口,举著小胖手嚷嚷。他鼻尖上还沾著点灰,是刚才穿衣服时在炕席上蹭的。
“给你给你,慢点吃,別噎著。”娘笑著从鏊子上揭下一张煎饼,卷了根醃萝卜条递给他。煎饼金黄酥脆,咬一口能掉渣,萝卜条的咸香混著面香,馋得二宝直吸溜口水。
春桃也端著个粗瓷碗过来,里面放著三个煎饼,给大宝和丫丫各递了一个:“吃完了跟哥哥姐姐去院里玩,別跑太远,你爷爷等会儿要在院里晒草药。”
大宝比二宝沉稳得多,接过煎饼没立刻吃,而是坐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啃著。他眼睛盯著中院,那里传来“呱呱”的响声,傻柱家的小石头正举著个铁皮青蛙,在地上一蹦一蹦的,引得好几个孩子围著看。大宝悄悄把煎饼揣进兜里,想等会儿跟小石头换著玩。
丫丫是个小姑娘,穿著夏荷给她做的布小褂,藕荷色的,上面绣著小蝴蝶。她梳著两个羊角辫,辫梢繫著红布条,手里攥著半块煎饼,迈著小短腿跟在二宝身后,奶声奶气地喊:“二哥,等等我!”她跑起来辫子一甩一甩的,像两只快乐的小蝴蝶。
张昊看著这三个活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几年,春桃和夏荷把孩子们带得极好:大宝懂事,有好吃的总想著妹妹;二宝活泼,是院里的孩子王,却从不欺负人;丫丫乖巧,嘴甜得很,见了谁都喊“爷爷”“奶奶”,院里的大妈们都疼她。三个孩子凑在一起,虽然偶尔会为了块、一个玩具打架拌嘴,但更多的时候是欢声笑语,把这小小的跨院填得满满当当,再没了往年的冷清。
他洗漱完毕,接过娘递来的煎饼,又喝了碗小米粥。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著层米油,是娘特意给他留的。“今天厂里可能要加班,晚饭不用等我。”他一边吃一边说,眼睛却瞟著春桃,她正低头给小宝餵奶,小宝是去年添的,现在已经会咯咯笑了,胖得像个小面瓜。
“知道了,”春桃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著笑,“锅里给你留著菜,回来热一下就行。”
“嗯。”张昊应著,蹲下来挨个摸孩子们的头,“在院里玩要听话,不许爬墙头,不许跟小石头抢玩具,要是他欺负你们,回来告诉爹,爹去说他。”
“知道啦!”孩子们齐声应著,心思早就飞到了院外。二宝已经拉著丫丫往外跑,大宝也跟在后面,手里还攥著那个没吃完的煎饼。
到了轧钢厂,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听著都比往年顺耳。张昊手脚麻利地给车床换著零件,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他隨手用袖子擦了擦,又继续干活。王师傅在旁边看著,笑著说:“昊子,你这劲头,怕是想挣够钱给孩子们买吃?”
“不光是。”张昊笑著回,“想再攒点,给春桃和夏荷各扯块好布料。去年冬天看百货大楼有块呢,摸著厚实,做件袄正好。”
“该!”王师傅点点头,“你家媳妇,跟著你可没享过啥福。前几年饥荒,我瞅著春桃总把细粮给你留著,自己啃红薯干。”
张昊心里暖烘烘的。他確实记著这些。这几年她们跟著他,没穿过啥好衣裳,首饰更是没有,他总想著补偿。
“好好干,”王师傅拍著他的肩膀。
张昊笑了,心里確实有了盼头。他加快了手里的活,车床转得更快,铁屑飞出来,像撒了把星星。
下班回家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四合院的门楼上,给青砖灰瓦镀了层金。刚进中院,就听见一片欢笑声。傻柱正拎著个网兜,里面装著两条活蹦乱跳的鱼,银闪闪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溅了他一裤腿水。
“昊子,回来啦?”傻柱嗓门洪亮,隔老远就喊,“今晚去我家喝酒,我给你燉鱼吃!”
“哟,傻柱哥今天下血本了?”张昊笑著迎上去,目光落在网兜上,“这鱼看著新鲜,哪弄的?”
“前儿跟厂里食堂的老王去护城河钓的,”傻柱得意地晃了晃网兜,鱼在里面扑腾得更欢了,“钓了一下午,就这两条像样的。知道你家孩子爱吃鱼籽,特意给你留了一条,那肚子鼓鼓的,全是籽!”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张昊也不跟他客气,从网兜里拎出那条大的,鱼尾巴扫到他手背上,凉丝丝的,“晚上我带瓶酒过去,上次从乡下带的,纯粮食酿的,够劲。”
“得嘞!”傻柱笑得嘴都合不拢,“我让於莉多贴俩玉米饼子,就著鱼汤吃,香迷糊你!”
正说著,院里的孩子们疯跑过来。二宝眼尖,一眼就看见张昊手里的鱼,嚷嚷著:“爹,鱼!我要吃鱼!”丫丫也跟著喊:“我要吃鱼籽!”小石头从傻柱身后探出头,手里举著铁皮青蛙:“二宝,吃完鱼咱去玩青蛙!”
“行,都有份。”张昊笑著摸了摸二宝的头,又看向傻柱,“那我先把鱼送回去,让春桃收拾收拾,晚点就过去。”
“去吧去吧,我回家烧火去。”傻柱挥挥手,拎著剩下的鱼往家走,嘴里还哼著跑调的歌。
张昊拎著鱼往跨院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灶房里已经飘来了饭菜香,春桃大概在做晚饭了。他听见院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夏荷喊他们慢点跑的声音,心里踏实得像揣了块暖玉。
跨院的门虚掩著,他轻轻推开,就见娘正坐在院里择菜,春桃抱著小宝在逗他笑,夏荷在井边打水,夕阳透过墙头的缺口照进来,落在她们身上,暖融融的。
“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举起手里的鱼,“今晚有鱼吃。”
“哟,傻柱给的?”春桃笑著迎上来,眼里闪著光,“我这就去收拾,正好给孩子们熬点鱼汤。”
张昊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院里嬉笑的孩子们,嘴角忍不住上扬。真好啊,这样的日子,安稳,踏实,像锅里慢慢熬著的粥,冒著热气,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