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月亮总比別处清亮些,像块洗得发白的玉盘,静静悬在天上。清辉洒在院子的葡萄架上,叶影斑驳地落了一地,风一吹,影子就跟著晃,像在悄悄说著离別。
张昊坐在门槛上,手里捻著片刚摘的葡萄叶,叶脉在指尖划过,心里却在盘算,明天天不亮就得动身回49城,红星轧钢厂的班,第一天可不能迟到。
“昊哥。”
身后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跟猫爪子踩过似的。张昊回头,就见春桃姐妹仨並排站著,月光落在她们脸上,映得眉眼格外柔和。春桃手里捧著个布包,递过来时,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俺们给你缝的鞋垫。”她声音轻得像嘆气,布包打开,露出两双针脚细密的鞋垫,上面绣著简单的兰草纹,线色虽素,却看得出绣得极用心,“路上垫著,软和点,骑车不磨脚。”
张昊接过来,鞋垫还带著点体温,温温的,熨帖得心里也暖烘烘的。他捏了捏厚度,够实在:“绣得真好看,比城里供销社卖的还精致。谢谢你们,费心了。”
夏荷蹲在他旁边,手指抠著衣角,小声问:“昊哥,你明天真的要走了?”
“嗯,厂里工作紧,报到日子定死了。”张昊点头,目光扫过三个姑娘,她们眼里的不舍像藏不住的星光,亮得让人心头髮软,“你们先在这儿住著,我爹娘都是实诚人,会照看好你们的。想吃啥就跟我娘说,別客气。”
秋菊忽然红了眼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著没掉下来,声音带著点哽咽:“俺们能跟你一起走不?俺们不怕吃苦,能给你洗衣做饭,还能帮你看院子,啥活都能干。”
张昊心里一揪,搁在以前,他准会痛快应下。可现在不行,东跨院还荒著呢,连堵像样的墙都没有,总不能让姑娘们跟著他挤招待所。
“不是不让你们去。”他嘆了口气,把鞋垫小心折好塞进兜里,“城里现在住的地方紧得很,到处都是逃荒来的,连招待所都得提前半个月打招呼。我那东跨院刚动工,连个能遮雨的屋顶都没有,总不能让你们跟著我遭罪。”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秋菊的头,像哄著受委屈的小妹:“听话,先在这儿住著,把身子养壮实点。工作的事我记著呢,回厂里就打听,要是招女工,或者有合適的活计,我立马回来接你们。昊哥说话算数,绝不哄人。”
春桃咬了咬下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重重点头:“俺们信昊哥。你在城里要好好的,別太累著,按时吃饭,別总啃乾粮。”
“知道了,比我娘还能念叨。”张昊笑了,从储物空间里摸出几包饼乾和水果,塞到夏荷手里,“这些拿著,饿了垫垫。我爹娘要是忙,你们就自己动手做点吃的,米缸里有新米,別客气。”
夏荷攥著纸,玻璃纸在月光下闪闪的,像握著啥宝贝,小声应了句“嗯”。
正说著,院里的煤油灯亮了,昏黄的光把人影拉得老长。爹提著灯走过来,灯芯“噼啪”跳了两下,他把灯搁在石桌上:“咋还不睡?明天要赶路,早点歇著才有精神。”
“爹,您也没睡?”张昊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爹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打开时,张昊眼尖,瞅见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还有几张全国粮票,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拿著。”爹把布包往他手里塞,力道挺沉,“这是五百块,你在城里修房子用。別省著,该用啥好料就用啥,盖结实点,往后接我们去住也舒坦。要是缺啥紧俏东西,就给家里捎信,我去镇上供销社给你淘换。”
“爹,我有钱。”张昊要把布包推回去,他在苏联攒的钱,足够修房子了,哪能要家里的积蓄,“您留著给爷爷奶奶买点营养品。”
“让你拿著就拿著!”爹的嗓门突然提了点,眼眶却红了,手背上的青筋都绷起来,“这是爹的心意!你在城里打拼不容易,手里攥著钱,腰杆才能挺得直。別学你爹,一辈子就守著这几亩地,没出息”
话没说完,他就別过脸,假装看天上的月亮。张昊捏著布包,钱票硌得手心发沉,像揣了块滚烫的烙铁,烫得鼻子发酸。他把布包往兜里一塞,重重点头:“我拿著。爹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给咱家爭光。”
屋里的灯也亮了,娘端著个包袱走出来,头髮有些凌乱,眼角还带著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踏实。
“这是连夜给你缝的夹袄。”她把包袱打开,露出件藏青色的粗布夹袄,针脚密得像鱼鳞,“城里早晚凉,比不得家里有炕,穿上暖和。还有这包咸菜,你爱吃的芥菜丝,就著窝窝头吃,下饭。”
“娘,您又熬夜了。”张昊摸著夹袄的布面,还带著点体温,心里堵得慌。他在苏联时总念叨娘做的咸菜,没想到她真记在心上。
“熬啥夜?娘精神著呢。”娘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手却在他胳膊上捏了捏,像是要確认他是不是真的长结实了,“到了城里要好好吃饭,別总啃乾粮对付。跟同事处好关係,別太犟,该低头时低个头”
絮絮叨叨的话像春雨似的,没个停,却句句落在心坎上,暖得张昊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爷爷和奶奶也被吵醒了,互相扶著,拄著拐杖站在门口。爷爷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发哑:“昊儿,到了城里別忘了本。踏踏实实做人,好好干活,別学那些油滑的。家里不用惦记,有我和你奶奶呢,你娘你爹也硬朗。”
“爷爷放心,我记住了。”张昊走过去,给两位老人鞠了一躬,“等我把城里的房子收拾好,就来接你们去住,让你们也尝尝城里的自来水,不用再去井台挑水;还有电灯,比煤油灯亮堂十倍,晚上做针线活都不用戴老镜。”
奶奶抹了把眼泪,笑得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好,奶奶等著。你呀,到了城里要是碰见合適的姑娘,別害羞,奶跟你说的事,別忘了”
后面的话没说完,她眼睛往春桃姐妹那儿瞟了瞟。三个姑娘的脸“唰”地红透了,像被晚霞染过,头埋得快碰到胸口,手指头绞著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昊也闹了个大红脸,挠了挠头,没接话,只是把娘塞的咸菜包往包里塞得更紧了些。
夜深了,院里静得能听见虫鸣,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家人都回屋了,葡萄架下只剩张昊和春桃姐妹。
“昊哥,俺们等你回来接。”春桃忽然抬头,月光映著她的眼睛,亮得像含著星子,“不管多久,俺们都等。”
“嗯,等著我。”张昊重重点头,看著她们仨走进西厢房的背影,心里忽然踏实了,有牵掛的人,有盼著的事,这日子才叫有奔头。
他躺在炕上,却没多少睡意。爹给的钱票在兜里沉甸甸的,娘缝的夹袄叠在枕边,春桃绣的鞋垫放在包里最显眼的地方。窗外的月亮移到了中天,照亮了通往49城的路。
张昊在心里默念:“等著吧,我很快就回来。”
明天,又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