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95號院,南锣鼓巷的日头正毒得厉害,蝉在槐树上嘶扯著嗓子叫,听得人心里发燥。张昊没耽搁,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朝著红星轧钢厂的方向赶。越往前走,空气里的煤烟味越浓,远远就看见厂区那几座高耸的烟囱,正突突地冒著黑烟,机器“哐当哐当”的轰鸣声顺著风飘过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把他心里那股子干劲又勾了起来。
轧钢厂的门卫是个留著寸头的小伙子,见张昊过来,立马笑著拉开门:“张同志吧?杨厂长早就交代过了,说您一准儿来,快请进!”
“麻烦同志了。”张昊点头应著,径直往办公楼走。车间里的轧钢声震得地面都发颤,穿著蓝色工装的工人推著钢坯车匆匆跑过,额头上的汗珠顺著脸颊往下淌,却没人喊累,眼里全是股热火朝天的劲儿。
杨厂长的办公室门没关,张昊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大嗓门:“……那批轧辊的硬度还是差口气,得想法子再提提!不然出不了优质钢材,耽误了国家建设,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杨厂长。”张昊抬手敲了敲门。
“哟,小张来啦!”杨厂长抬头看见他,立马从椅子上蹦起来,把手里的图纸往桌上一按,大步迎过来,“快坐快坐,刚还跟技术科的老李念叨你呢。”
张昊刚坐下,杨厂长就把一杯冒著热气的茶水推过来:“跟你说个正经事,厂务会刚定了,你任技术科副科长,明儿起就去上班。老李那人实在,技术上是老把式,你俩搭班子,准能把技术科的活儿干得漂亮!”
他顿了顿,伸出三个手指头:“你的工资也定了,178块基础工资,加20块技术津贴,合计198块,每月1號准时发。这数,在咱们厂,除了我和总工程师,就数你高了。”
198块!张昊心里有数,这待遇在这年头绝对是顶格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著道:“谢谢厂领导信任,我肯定好好干,不辜负厂里的期望。”
“信任不信任,得看你本事。”杨厂长哈哈笑起来,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听说你刚从苏联回来?家里人都好吧?好几年没回去了吧?”
这话正说到张昊心坎里,他放下茶杯,点点头:“嗯,三年多没回去了,想先回趟家看看爹娘。”
“应该的!”杨厂长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跳,“落叶归根,家里人指定惦记坏了。这样,给你一星期假,回家好好陪陪老人,啥时候想回来上班了,提前说一声就行,不耽误事!”
“谢谢杨厂长!”张昊心里一暖,这厂长看著粗獷,心倒是细得很。
杨厂长领著他去人事科办了入职手续,又拽著他往技术科走:“走,我带你去认认门,跟老李打个照面。”
技术科里摆著几张长条桌,上面堆满了图纸和零件样品,几个技术员正围著一张轧机图討论,见杨厂长进来,都停了手里的活。
“给大伙介绍下,这是张昊同志,新来的技术科副科长,留过洋的高材生,五级工程师!”杨厂长指著张昊,又转向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这是老李,技术科的科长,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手上的硬功夫没的说。”
李科长是个厚道人,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跟机器打交道的,他笑著过来拍张昊的肩膀,力道不轻:“年轻有为啊!我听说过你,苏联回来的五级工程师,厉害!以后技术上的事,还得多靠你指点。”
“李科长客气了。”张昊没端架子,他清楚得很,这些在一线摸爬滚打的老技术员,肚子里全是真本事,比书本上的理论扎实多了,“我刚回来,好多情况还不熟,得多向您和大伙学习。”
几句实在话,把科里的气氛拉得亲近了不少。李科长拉著他看图纸,指著上面的轧辊参数说:“你看这地方,最近总出问题,轧制出来的钢板总有点瓢曲,我们琢磨了好几天,还没找到癥结……”
张昊凑过去,指著图纸上的受力点:“我看是不是轧制速度和轧辊压力没匹配好?苏联那边处理类似问题时,会在出口处加个校平装置……”
两人一討论就忘了时间,直到窗外的日头往西斜了斜,张昊才想起还有事,起身告辞:“李科长,我先去办点事,过几天来上班。”
“去吧去吧,家里事要紧。”老李笑著送他到门口,“路上当心,到家给家里人带个好。”
出了轧钢厂,张昊直奔供销社。入职时,杨厂长塞给他一沓票,布票、工业券、自行车票,还有几张全国粮票,说是“厂里给新同志的见面礼”,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供销社里人不少,货架上摆著绿绿的商品。张昊挨著货架转,看见合適的就往筐里放:白酒要最好的,来一箱,爹和村里的叔伯们准爱喝;香菸挑了两条带过滤嘴的,这年头算是稀罕物;水果来两斤,用玻璃纸包著的那种,村里的娃子们见了指定眼馋;布匹挑了块深蓝色的卡其布,给娘做件新褂子正好,又拿了块带碎的,回头给邻家的婶子们分分,沾沾喜气。
转著转著,他瞥见角落里摆著几辆二八大槓自行车,墨绿色的车架,车把擦得鋥亮,车座上还套著红绸子。这年头,自行车可是大件,比手錶还金贵,寻常人家攒一年钱都未必能买上,还得有票。
“同志,那自行车怎么卖?”张昊指著问。
售货员是个扎著麻辫的姑娘,见他要买车,眼睛亮了:“永久牌的,180块,要工业券和自行车票。”
张昊掏出杨厂长给的票和钱:“来一辆,就要那辆新的。”
姑娘麻利地开票、打包,旁边挑布料的大妈看得直咂嘴:“这小伙子真能耐,刚上班就买自行车,还是永久牌的!”
张昊笑了笑没说话,又往筐里添了些针头线脑、胰子肥皂,连盐和酱油都各买了几瓶。算下来,光这些东西就了小三百块,加上自行车,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他不心疼,钱挣来就是的,尤其是在家人身上,值当。
结完帐,东西堆了一地,看著就发愁怎么带。张昊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心里默念一声“收”,地上的东西瞬间少了一半:白酒、香菸、布匹这些全进了储物空间。他又装作整理的样子,把剩下的果、肥皂一股脑收进去,最后只剩那辆二八大槓,推著往外走。
先去派出所给自行车敲了钢印,又交了两块钱办了牌照,民警笑著说:“有了这印,丟了也能找回来。”张昊谢过民警,推著车上了路。
出了城,柏油路渐渐变成了土路,坑坑洼洼的,车軲轆碾过石子,“咯噔咯噔”响。张昊跨上二八大槓,脚一蹬,车铃“叮铃铃”响著往前跑。风从耳边吹过,带著田野里的麦香,远处的村庄在夕阳下露出青灰色的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像条白丝带,慢悠悠地飘向天边。
他心里盘算著,从49城到张家村,骑自行车大概两三个钟头。爹娘见到他,会不会嚇一跳?娘指定又要抹泪,嘴里念叨著“瘦了”“黑了”;爹怕是要拉著他往炕头坐,摸出藏了好久的好酒,非得喝两盅不可;村里的娃子们该围著自行车转,喊著“昊爷”要吃……
想到这些,张昊脚下更有劲了,二八大槓的车轮转得飞快,把身后的尘土远远甩在后面。
回家的路,哪怕再长,心里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