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街上看到几个混混欺负卖鸡蛋的老大爷，抢他的钱和鸡蛋。”

陈默的视线扫过王国栋：“我帮不上忙，只能干著急。幸好王卫国大哥路过，出手教训了混混。我……我就站在旁边看著，心里不是滋味。王大哥是退伍军人，自己家里老娘还病著，日子也难，可路见不平，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从围观的人嘴里知道了王大哥的情况。他心善，看我流落街头没地方去，就把我领到了城西那个废弃的仓库。那地方……”

陈默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四面漏风，屋顶漏雨，晚上冻得人骨头缝都疼，可总算是个能遮风挡雨、不用被人当『盲流』赶的地方。”

李老太听到这些，心疼得直抽气，忍不住低声咒骂那些该死的扒手。

王国栋的眉头则蹙得更紧。

“至於吃食……”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开始，就是去城外挖点野菜，运气好能在水沟里摸到两条小鱼小虾。后来，认识了王大哥，也认识了附近几个村子老实巴交的乡亲。他们种地，养点鸡鸭不容易，供销社收价低，还挑三拣四，有时候辛辛苦苦攒点鸡蛋、青菜，想换点油盐钱都难。”

陈默的声音带著共情：“城里呢？您比我清楚，王主任。凭票供应就那么点东西，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想吃口新鲜菜，想给老人孩子补点营养，难！供销社门口天天排大队，排到了也不一定有好东西。”

王国栋没有反驳，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作为街道办主任，他太清楚物资匱乏给居民带来的困扰，这是他日常工作里最头疼的问题之一。

“王大哥认识人多，在乡里乡亲间有威信。他轮休的时候，就骑车去熟悉的村子，帮那些实在困难的乡亲，把家里多余的、供销社不收的新鲜菜和鸡蛋收一点上来。量不大，都是乡里乡亲互相帮衬。”

”陈默把“倒卖”包装成了互助行为。

“我呢，就在城里跑跑腿，看看谁家需要。比如纺织厂后门，有些大姐下班想带点新鲜菜回去，或者食堂想临时加点餐，托人找点东西……我就帮著牵个线，把东西送过去，人家给点跑腿费，贴补一下我和王大哥的饭钱。王大哥那份，主要是给他老娘买药。”

“我知道，这做法可能……不合规矩。”陈默微微低下头，“王主任，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提心弔胆地干这个？可我得活命啊！我一个『黑人』，没户口，没粮本，正经单位的大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我要不想法子弄口吃的，弄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慢慢修整，我……”

他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不是装的，是想起初来乍到那几日的绝望与挣扎，情绪自然翻涌。

他的声音带著哽咽，却又强忍著，李老太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用袖子擦眼睛，嘴里喃喃：“造孽啊……真是造孽……”

王国栋沉默著。陈默的敘述，逻辑清晰，情感真挚。

他描绘的城乡困境是客观存在的，他自身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他所做的“互助”行为，虽然游走在灰色地带，但出发点似乎只是为了挣扎求生，然而基层干部的谨慎和原则性让他无法轻易表態。

他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木桌碰撞，发出“篤”的一声轻响。

“陈默同志，你的困难，我了解了。但是……”

这个“但是”让李老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也让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政策就是政策。”王国栋的目光锐利起来，“落户，尤其是知青返城落户，手续非常严格。必须有原插队地公社开具的正式证明信，证明你的知青身份、插队表现和返城原因。还要有接收地街道或者单位的接收报告。你现在……”

他指了指桌上那张破纸，“这张东西，当个念想可以，但想靠它落户，绝对不行。它甚至无法证明你就是陈默本人。”

陈默的心如坠冰窟。

“至於你现在的情况……”王国栋顿了顿，在斟酌措辞，“你所谓的『跑腿』，虽然听起来是互帮互助，但性质上，依然属於无证经营、私自倒卖农副產品。这是政策明令禁止的『投机倒把』行为！一旦被市管会或者工商所抓住，轻则没收罚款，重则要进去蹲几天！到那时候，別说落户，你连现在这点自由都没了！”

李老太嚇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国栋！不能抓他！小陈是好人啊！他不是坏人！”

王国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却紧紧锁住陈默：“所以，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靠这个『跑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隨时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默低著头，似乎在消化这沉重的判决。

几秒钟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他伸手，拉开了隨身携带的挎包拉链。

王国栋和李老太的目光都被他的动作吸引。

陈默从包里，小心地拿出了那个用旧布仔细包裹著的长条形物体。

他一层层揭开旧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被擦拭得银光闪闪、稜角圆润的锡块。

王国栋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李老太则忍不住开口：“小陈，你这是……”

“王主任，您说的对。靠『跑腿』，是饮鴆止渴，是站在风口浪尖上，隨时可能被浪头打翻。”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直直地看向王国栋，“可您看看这个！”他將手里的锡块和修补好的搪瓷缸子一起，轻轻推到王国栋面前。

“锡焊，是门老手艺。它能化腐朽为神奇。一块废锡，一个破盆烂缸，到了懂它的人手里，就能重新变得滴水不漏，结实耐用。”

“这手艺，是我在乡下插队时，跟一个快被遗忘的老匠人学的。他说，手艺是活命的根，也是修物的心。我陈默，现在就是个破落户，就像这生锈漏水的破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