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了黄金、灯饰两个沉重包袱,又得了户部划拨的“维持周转”资金,王元宝商號名下的琉璃与纺织两大工坊,终於显露出一丝喘息之机。
工坊区內,拖欠月余的工钱终於发放下去。
匠人们攥著沉甸甸的铜钱,脸上的愁云惨雾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忐忑期待。
熄灭的高炉重新点燃,织机也再度发出规律的“哐当”声,虽然產量远未恢復,但那股死气沉沉的颓败气息,总算被一丝微弱的生机驱散。
工商署內,杜甫和王元宝却丝毫不敢鬆懈。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案头堆积的,是剥离后更显清晰的债务清单——那些无法隨著黄金、灯饰產业一同转嫁给张元振、毛顺的债务,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著琉璃与纺织两大命脉。
“杜主事,你看,”王元宝指著帐册上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户部的钱只够补发匠人工钱和购买维持基本生產的原料。可这些债主,他们可等不及啊!”
他手指划过几个名字:“『通利柜坊』,借的是印子钱,月息三分,利滚利下来,光这一家,每月利息就够我们新开三座窑炉。
“还有这些绸缎庄、原料商等欠下的货款,人家也催得紧,扬言再不还钱就要断供原料。”王元宝的声音不无恐惧,“还有几家,是当初做琉璃期货卖低的商贾,这笔债才是我们的债务大头。”
杜甫看著帐册,只觉得那些数字像无数蚂蚁一样,正缓钻食商號的心臟。
工坊恢復生產只是第一步,若无法解决这些债务,沉重的利息和逼债压力,隨时可能將刚刚冒头的生机掐灭。
“要不然这样吧,商號既然经过重组,剥离了无法盈利的產业,加上麾下不错的地段,以王某的人脉还能向其他商號借些利息低的借款。”王元宝振振有词说道。
“以借还借,虽然饮鴆止渴。”杜甫頷首,“即便能借到利息稍低的款项,置换掉高利息的印子钱也不错,但您得试著说服他们將还款延期长些。”
“我粗略算了一下,即使这般操作,也还剩下期货合约的大头债务。”王元宝敲了半天的算盘,满头大汗说道,“总不能坐以待毙,等著债主们把工坊拆了吧?”
两人对著帐册,一筹莫展。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署衙內也变得安静。巨大的压力让两人都感到飢肠轆轆,却又毫无胃口。
“罢了,先去填饱肚子,兴许能想出法子。”王元宝嘆了口气,提议去附近有名的太白楼吃顿便饭。
太白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工坊区死气沉沉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刚走到楼下大门,却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吸引。只见台阶旁,一个穿著粗布孝服、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跪在地上,面前铺著一张白麻布,上面用炭笔写著四个刺眼的大字——“卖身葬父”。
女子低垂著头,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周围行人匆匆,或投以怜悯一瞥,或视若无睹。世道艰难,此等惨事並不鲜见。
杜甫的脚步顿住了。他望著那女子,望著那“卖身葬父”四个字,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悯,隨即,仿佛一道电光划破混沌的脑海。
“卖身葬父.....”他喃喃自语,眼睛一亮,猛地转头看向身旁面带戚容的王元宝。
“王掌柜!”杜甫的声音带著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一把拉住王元宝的胳膊,“你看她,她是以自身未来之自由,换取安葬父亲之资,此乃以己身抵偿债务。”
王元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弄得一愣:“杜主事,你这是何意.....”
“商號,我们的商號。”杜甫眼中精光闪烁,语速飞快,“商號虽负债纍纍,但它並非毫无价值,它有工坊、有匠人、有技术、有渠道、有『琉璃』和『纺织』这两块招牌,它还有未来盈利的预期,这不正是它的『自身』吗?”
王元宝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是说让商號也『卖身还债』?让我把商號抵给那些债主?”
“非是抵卖!”杜甫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中闪烁著智慧的火,“是『债转股』,与其让债主们逼死商號,血本无归,不如说服他们,將手中的债权,转为对商號的『股权』。”
“从此,他们不再是催命的债主,而是商號的『东家』!商號活,他们手中的『股』便有分红,商號兴隆,他们的『股』便值钱!他们与商號的利益,便捆绑在了一起。”
自从追隨李瑛久了,杜甫不仅对股份、股权、债务等现代经济术语耳熟能详,而且在实际操作王元宝商號重组上更得到了深入的財技锻炼,所以一看到卖身葬父,便能联想到了债转股。
“债转股,股权.....”王元宝如同被雷击中,呆立当场。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太过新奇,太过震撼,把欠条变成商號的份子?让债主变股东?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仔细一想,这似乎是唯一能让那些贪婪的债主暂时放过商號,给商號喘息和发展机会的办法。
“可如此一来,我王元宝在商號里还剩什么?”王元宝的声音带著苦涩和失落。他一生视商號如命,如今却要亲手將它的“份子”分出去?
“王掌柜!”杜甫正色道,“藉此壮士断腕之机,得商號磐涅重生之机会,你失去的是部分股权,但换来的是商號活下去的机会,是甩掉高息债务的枷锁,是宝贵的流动资金。”
王元宝的心,如同被架在火炉上炙烤。极度的不舍以及绝境中看到生机的微光,在他胸中激烈交锋。
“杜主事,此策虽是目前唯一生路。”王元宝咬著牙,声音带著颤抖,“但王某还是想当面拜见太子殿下,当面徵求他老人家的意见。”
杜甫见他牴触心理较强,也不好勉强他。
“嗯,此事確实非你我二人可定。”杜甫目光坚定,“需立刻稟报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