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立冬团圆,后院争宠
那李桂姐才入后院,马儿身上那一夜后,正是妇人情热如沸、骨软筋酥的当口。
一双水汪汪的桃眼,恨不能化作蜜丝儿,黏答答、热剌剌地只管缠绕在大官人身上。
她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滚,偏生当着大娘的面,又不敢造次,只一颗心在腔子里百爪挠肝似的,巴巴儿盼着男人能瞥她一眼对视一瞬,便已是足足。
被月娘支使去灶房传话,她心下虽有一丝不甘被金莲抢了先机,却也不敢怠慢。
眼珠儿滴溜溜一转,脚下生风,连跑带跳地去了灶下。须臾便捧着一盏沏得酽酽的、热气蒸腾的日铸茶回来,借着递茶的由头,总算挨近了大官人身畔。
她将腰肢儿扭得如同风摆嫩柳,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钩子:“老爷在外头奔波辛苦,风尘仆仆的,且先用口热茶压一压,润润喉咙,饭菜这就摆上桌来。”
大官人顺手接过那白玉也似的茶盏,指尖无意间蹭过桂姐的手背,惹得她心尖儿一颤。
他呷了一口滚茶,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随口问道:“如何,在这府里住得还惯么?”
李桂姐听得大官人竟垂问于她,一颗心登时欢喜得如同小鹿乱撞,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她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甜笑,声音愈发娇嗲:“回老爷的话,奴婢自打进了咱府上,便如同投胎转世得了新生一般!大娘待奴婢…”
飞快地觑了一眼月娘,奉承话儿张嘴就来,“…那真是慈心善肠,体贴周全,便同奴婢的亲娘一般无二!”
一旁的潘金莲如今仗着几分宠爱,胆子也肥了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帕子掩着嘴,眼波斜飞:
“哎哟哟,我的桂姐儿!你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了!咱们大娘通身的气派,水葱儿似的皮肉,说是我嫡亲的小妹都有人信!怎么到你嘴里,倒像那七老八十的老封君了?楞是把大娘说得这般老气!”
李桂姐被金莲当众这么一刺,脸上那甜笑瞬间僵住,继而涨得通红,又由红转白,就要分辩:“我…我不是…大娘,我…”
月娘将几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手,截住了桂姐的话头: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说笑两句罢了。桂姐的心意,我自然省得。”
香菱则垂手立在月娘身后,只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大官人,满心满眼的欢喜都盛在那眸子里,虽不言不语,却比那蜜罐子还甜上几分。
月娘轻轻挽住西门大官人的臂膀,引着他往那暖香扑鼻的饭厅里走。
他抬脚迈入这满室生香的温柔乡,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余下通体的舒泰。
这门里门外,隔着一道厚重的黑漆大门,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门外是未了的麻烦和无止境的攀爬。
门内,却是他一手打造的、暖玉温香、酒足饭饱的安乐风流窝。
掀开帘子,但见八仙桌上早已是珍馐罗列,碗碟生辉,映着烛光宝气,热气蒸腾,香气直钻心肺。
当中一盘,酱赤油亮,正是那稀罕物事——炮制得极到火候的熊掌!
旁边一鼎老鸭汤,炖得浓白如乳,笋干、火腿的鲜香混着鸭肉的醇厚,丝丝缕缕地勾人馋虫。
另有新换上的三样清雅时蔬:一碟堆砌如雪塔的雪霞羹,洁白如玉的豆腐片上淋着胭脂色的芙蓉汁,宛若雪映朝霞;
一碟碧绿生青、炒得油亮亮的三脆羹,笋尖脆嫩,枸杞头微苦回甘,小蘑菇鲜滑,三色交映,清气扑鼻;
还有一小碟腌得琥珀透亮、撒着熟芝麻的酱腌蓑衣萝卜,酸甜脆爽,最是解腻开胃。
团团簇簇,荤素得宜,色香俱全。
大官人被这脂粉香、饭菜香、暖融融的炭火气一裹,耳边听着月娘这全然跳过了外头腥风血雨、只关切他饥寒冷暖的温言软语,鼻中嗅着那炖得酥烂的老鸭汤浓香,心头哪怕还有烦闷,竟似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拂去,消散了大半。
他紧绷的肩背松泛下来往那主位上一坐。
月娘自己紧挨着坐了,口中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那熨帖到骨子里的家常暖话:
“官人你是不知!我们几个并这一桌子的热汤热饭,眼巴巴盼了这大半日,肠子都等得绞成麻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虚点着侍立一旁的金莲、桂姐、香菱,笑骂道:“雪娥在灶下,不知添了几回柴火,生怕汤冷了,肉老了。这三个小蹄子,更是倚着门框子,望穿秋水,嘴里不知念叨了八百遍‘爷怎地还不影儿?’‘爷的脚步几时到门?’耳朵都快被她们磨出茧子来了!”
大官人看着满桌珍馐和环绕的娇妻美婢,心头更是舒泰,故意笑道:“你们几个!饿了便先吃是正经,巴巴儿等我作甚?岂不饿坏了身子?”
月娘闻言,水杏般的眼睛一横,带着几分娇嗔,那藏在袖中的手儿,指甲在大官人臂膀的绸衫上轻轻一陷:
“官人竟连今儿是什么日子都浑忘了?今日可是‘十月节’——立冬!”虽算不得什么大节庆,,可咱们大宅,自有规矩体统!”
“你若出门应酬,事先有个交代,我们自不必像个木头人似的干等。可今儿个,天还墨黑着你就悄没声出去了,连口热茶都未用!这顿饭,如何也得等你回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
月娘也做小便拿起一双镶银头的乌木筷子,小心地拨弄那捧盒里的熊掌,对大官人道:
“官人快尝尝这个。说来也是巧,你在京城时,来保前几日从扈家庄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山里的其他庄客拦着兜售野味,来保见这熊掌卖得比市面上便宜了好些,想着官人好这口,便做主买了四只回来。今儿官人回来,雪娥手脚麻利,紧着先整治了一只给官人尝鲜,还有三只镇在冰窖中。”
月娘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尖轻轻点了点那熊掌厚实处:
“官人瞧,这可是上好的右熊掌!常言道‘左鹿右熊’,这右掌因那熊惯常用它掏蜜、捋果子吃,活动得多,筋肉活络,胶质尤其丰腴厚润,最是滋补养人。”
“雪娥也是下了功夫的,先用上好的金华酒并陈年雕泡了一宿,去了那山野腥臊气,又拿火腿老母鸡汤煨了足足大半日,直煨得骨酥肉烂,形散而神凝,味儿都吃进去了。临起锅前,又淋了一勺收得浓稠的野蜂蜜汁提亮增香,这才得了这品相滋味儿。”
说话间,月娘已用银刀和小勺配合着,灵巧地将那熊掌最肥厚软糯、颤巍巍如同琥珀冻子般的前掌部分剔下几块来,连着那晶莹浓稠、几乎能拉丝的胶汁,稳稳当当地送到大官人面前的定窑碟子里,温言道:“官人尝尝,看雪娥这火候滋味儿可还对路?”
说完又对站着的金莲香菱三人说道:“你们也坐下吃吧,今个是立冬小节。”
三人连连摇头说不敢。
大官人也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绣墩对金莲香菱三人道:“怕什么?大娘也难得开口叫你们坐,就坐下!今日既是立冬当是家宴,不拘那些虚礼。也尝尝这熊掌,稀罕物儿。”
大官人发了话,金莲和香菱桂姐儿三人这才敢挪步。
三人坐下只见那捧盒里的熊掌更是流光溢彩,异香扑鼻。
也是饿了大半日的三个小人儿肚里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却不敢伸筷子,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那珍贵的熊掌上瞟。
大官人先呷了一口温热的金华酒润喉,这才举起筷,夹起一块月娘布来的熊掌肉。
那肉颤巍巍、亮晶晶,裹着浓汁,放入口中,只觉酥烂无比,入口即化,浓郁的胶质混合着酒香、肉香、蜜香、火腿鸡汤的醇厚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满意地眯起眼,对月娘道:“嗯!好!雪娥这手艺越发精进了!这熊掌煨得地道,滋味儿都进去了!这酒也不错,绵软醇厚。你也尝尝这掌肉。”说着,也给月娘布了块。
忽地,他筷子一转,竟从那盘子里又接连夹起三块油亮软糯的熊掌肉,一一分送到金莲、桂姐、香菱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都别傻愣着,这好东西,你们也尝尝鲜!”
三个小蹄子受宠若惊,慌忙欠身道谢。
金莲眼疾手快,夹起便送入口中,香菱也小口尝了,都连声赞道:“谢爷赏!真真是天上才有的滋味儿!”
“好吃得舌头都要化了!”
轮到李桂姐,她颤巍巍夹起那块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眼圈竟蓦地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道:
“爷…大娘…这如何使得…奴小时候,莫说上桌吃饭,便是灶下能得口热乎的剩汤剩饭,都…都难得,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打骂皮开肉绽!”
“做梦也想不到…想不到这辈子…竟能得到老爷的疼爱和大娘的关心,踏进西门府这等府邸…还能…还能坐着…和老爷、大娘一桌…吃饭.吃这样神仙才享的福…”
说着,豆大的泪珠儿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碟子上。
月娘坐在她身边,听得真切,见她哭得可怜,又说得凄楚,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怜惜。
她伸出手,用帕子角儿轻轻替桂姐抹去腮边的泪珠,温言劝慰道:“快别哭了!进了这门,就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安心过日子,好日子长着呢。”
潘金莲在一旁冷眼瞧着月娘给桂姐拭泪的温柔动作,又听着桂姐那番“热乎饭都难得”的哭诉,心里那股酸气直冲脑门,几乎要呕出来。
她暗自咬牙骂道:“呸!好个会卖惨的狐狸精!倒把窑子里爬出来的贱底子抖搂干净了!一块熊掌罢了,倒叫她哭得像得了龙肝凤髓!”
“把大娘都骗了,被她几滴猫尿就哄得心软,倒亲自给她擦脸!显见得她多金贵似的!”
“我怎地早没想到这招?上回吃糟鹅掌,合该我也哭一哭我那被卖几回的身世,哭得比她还惨十分,那爹爹晚上还不把我抱在怀里亲亲疼!”
她越想越气,只觉得嘴里的熊掌肉也失了滋味,恨恨地嚼着。
大官人见桂姐落泪,又被月娘劝着,心头那点怜惜更盛,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月娘说的是。进了这门,过去种种都休提了。一块肉罢了,值什么?喜欢就多吃些。”
吃罢饭,大官人儿便唤过玳安吩咐道:“骑上快马,去寻那清河县里头一份儿的跌打郎中!立时三刻请他到你应二爷府上去。诊金封得厚厚的,就说是俺西门大官人请的,叫他务必拿出十二分精神头儿来,好生看视!”玳安喏了一声,牵马出门,一溜烟儿去了。
那应伯爵的宅子,蜷在县衙后巷深处一条唤作“牛皮巷”的窄弄里。
玳安寻到门前,只见两扇木板门,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虚掩着。
推门进去,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几间青瓦房。
屋里头,应伯爵正歪在土炕上,脑袋裹缠得严严实实,活似个刚出锅的肉粽子,白布条子从脑瓜顶缠到脚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张嘴和俩鼻孔。
那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着,贼忒忒地透着精光。
炕边条凳上,坐着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几个,也都带了彩。
谢希大一条胳膊吊在胸前,祝实念腿脚不大利索,孙寡嘴半边脸肿得发面馒头也似,青紫未消。
满屋子一股子跌打膏药混着汗腥的腌臜味儿。
正这当口,只听院外马蹄声响,旋即大官人迈步进来。众人一见,慌忙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大官人摆摆手,自顾自拖过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坐了,瞅着炕上的应伯爵,皱眉道:“好个应二!怎地弄成这副光景?”
见大官人亲至,应伯爵在炕上蛄蛹着要起身,被大官人虚按一下止住了:“且躺着吧,莫挣裂了伤口。”
这时玳安也引着那郎中进了门。
见西门大官人也在,那郎中更不敢怠慢,上前告了罪,解开布条,掰开揉碎地查验了应伯爵头面、胸腹、四肢的淤伤创口,又凝神搭了脉,方才吁了口气,转身向大官人躬身道:
“回大官人,应二官人万幸!看着唬人,多是皮肉筋骨的外伤,并未伤着脏腑根本。只是这顿拳脚着实不轻,气血两亏,元阳有些耗损,须得安神静养些时日,按时敷药服药,切记动不得肝火,近不得女色,也沾不得油腥生冷!”
应伯爵一听没伤着里面,隔着布条瓮声瓮气,带着几分向大官人表功的劲儿道:
“大哥您瞧!我就说嘛,咱应二这副身板,那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小摔打出来的!些许皮外蹭破点油皮儿,将养几日,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照样给大哥跑腿效力!”
医生开了方子,玳安付了沉甸甸的诊金,这才送医生出去。
屋里没了外人,大官人端坐椅上,摩挲着暖炉,脸色阴沉。几个帮闲觑着大官人脸色,这才你一言我一语,活泛起来。
谢希大吊着胳膊,“嘶哈”着倒抽冷气,呲牙咧嘴地向大官人诉苦道:“大哥明鉴!那晚韩老五才叫一个惨!我们哥几个好歹护住了吃饭的家伙,他是被人按在泥地里,专拣那腚沟子、大腿根儿肉厚的地方下死脚踹啊!如今还趴在炕上,哼唧得像月子里的娘们儿!好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哥几个嫖了。”
祝实念拄着根烧火棍似的木棍,凑到炕前,却不忘朝大官人方向侧着身子,压低声音道:“大哥,那晚的事儿透着股邪性!按您的吩咐,我们几个天一擦黑就猫在大哥府上门楼子对面那条黑窟窿似的巷子里。”
“果不其然,快到天明,来保他们刚带着车队出去,就瞅见一个黑影,缩头缩脑,活像个偷油的老鼠,打角门溜出来,兔子见了鹰似的,直往通杀坊那头窜!”
孙寡嘴肿着半边嘴,含混不清地急着抢话,生怕落了后:
“我们哥几个立马儿就蹑了上去,谁承想,刚跟到耍钱场后巷那黑黢黢的鬼地方,呼啦啦就从地缝里钻出来十七八条精壮汉子!手里都拎着哨棒、短棍,明晃晃的!二话不说,兜头盖脸就打将下来!下手又狠又毒辣,专拣那要命的软处招呼!这分明是要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