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水越来越浑的洛阳城
刘建军一语成谶。
第二年,或许是武曌也觉得诸事不顺,将这一年改元为“如意”,是为如意元年。
只是李贤不知道为什么,改元这话明明是刘建军说的,但刘建军却对这事儿表现得很奇怪,皱着眉头又掐又算了许久,才长舒了一口气。
新的一年,武曌并没有急于处置那两位扎小人儿的妃子。
……
如意元年,正月初一。
清晨,洛阳城还笼罩在冬日的寒寂与新年熹微的晨光中,万象神宫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神宫前的巨大广场上,旌旗猎猎,仪仗森严。
身着礼服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各国使臣,按品级序列,肃然静立。
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士拱卫着通往神宫主殿的漫长御道,庄严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是武周建立的第二年,武后要在此地举行祭天祭祖大典。
李贤站在亲王班列的前端,身着繁复的亲王礼服,目光复杂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宫殿陛。
吉时已到,钟磬齐鸣,雅乐大作。
在宦官清越的唱导声中,大周金轮圣神皇帝武曌身着帝王衮冕,仪态万方,缓步而出,登临万象神宫之巅。
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初献,由皇帝武曌亲自主持。
她步履沉稳,神情肃穆,亲手将最隆重的祭品奉于天帝神主牌位之前,诵读祭文,声传四方。
这一切合乎礼制,无人觉得意外。
皇帝亲祭,彰显对天地最高的敬意。
然而,当初献礼毕,赞礼官高唱“亚献”之时,整个广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御阶之下,那个本应由“皇嗣”站立的位置。
两年之前,同样是这万象神宫,同样是祭天大典,当时的亚献是皇帝李旦,终献是太子李宪,李旦虽已是傀儡,但名义上仍是帝国储君,参与祭祀,代表着李唐血脉在帝国礼仪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可现在……
出列上前,恭敬地从司礼官手中接过祭品的,不再是皇嗣李旦,而是魏王武承嗣!
今日的武承嗣意气风发,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与得意,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庄重。
他捧着祭品,一步步走向祭坛,完成亚献之礼。
这个过程,清晰无误地向所有人宣告:在皇帝武曌之后,他,武承嗣,武氏家族的领军人物,才是这场国家级祭祀中,仅次于皇帝的存在!
李贤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到身旁不远处,一些李唐旧臣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悲愤与屈辱的神色,但又迅速低下头,掩饰过去。
亚献礼毕,赞礼官再唱:“终献!”
这一次,出列的是梁王武三思。
他同样面色肃穆,但眼角眉梢难掩那份与武承嗣相似的、一步登天般的荣耀感。
他完成了最后的献祭仪式。
初献,武曌;亚献,武承嗣;终献,武三思。
一套完整的祭祀流程,彻底将李唐宗室排除在外。
皇嗣李旦,自始至终,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静静地站在他的位置上,低眉垂目,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他的儿子们,更是连靠近核心祭坛的资格都没有。
李贤下意识地望向李旦的方向。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李旦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穿着皇嗣礼服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李贤心里很不是滋味。
武承嗣、武三思今日能取代李旦站在这里,来日,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稳固权势,将屠刀指向其他可能构成威胁的李氏子孙?
包括他这个已经“洗刷冤屈”的沛王?
大典还在继续,后续的仪式繁琐而冗长,但李贤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等到一片更加浩大的山呼万岁声响起,李贤这才回过神来,随着人流,机械地往回走。
他回头看了李旦一眼,李旦在寥寥数名随从的陪同下,沉默地走向另一个方向,背影萧索。
他想问问李旦那位韦团儿的事,但看了看人潮拥挤,又觉得以他的身份,不太好去接近这位曾经的皇帝。
……
一路回到沛王府。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扶植武家了。”
李贤摒退左右,看着正翘着腿、歪在坐榻上的刘建军,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刘建军似乎早已料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别着急,祭天祭祖这么严肃的场合,让她俩侄子上去,只能更说明她现在也不知道该立谁为太子,武承嗣那一招请愿暂时的迷住了她的双眼罢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也是好事。”
李贤一愣:“这怎么能是好事呢?”
刘建军答道:“原来,朝中的大臣只以为那老娘们儿是在举棋不定,所以也就容忍她继续慢慢思考该立谁为太子,但现在,她弄这么一手出来,那些观望的人还能坐得住啊?”
“你的意思是……”李贤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火,快要烧起来了。”
刘建军坐直了身子,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慵懒,“武承嗣今天风光无限,但他越是得意,就越会有人看他不顺眼,尤其是那些还念着李唐的老臣,今天这祭坛上的三个人,就像是在一堆干柴上扔了个火把。”
“反对?”
刘建军嗤笑一声,“岂止是反对?别忘了,李旦虽然被晾在一边,但他名义上还是‘皇嗣’,这个名分就是一面旗帜,只要这面旗帜还没倒,就有人会借着这面旗帜做文章。
“还有你,你如今冤屈已雪,同样是嫡子,在不少人眼里,你比李旦更有资格。
“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火就该烧起来了。”
……
果然,如同刘建军所说的那样。
这场关于储君的争夺愈演愈烈。
武承嗣似乎是觉得上一次的请愿吃到了便宜,所以,他很快又搞了一次牵头请愿,这次是两万六千人,又给武曌上了一个“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
名头越来越吓人。
但不得不说,武承嗣这种投其所好的行为,效果很不错。
武曌似乎对于将他立为储君的心思越来越重了。
于是,她决定处置李旦的两位妃子了。
武承嗣的第二次请愿没几天,按照礼制,李旦的两位妃子,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要去嘉豫殿给武曌拜年。
临行之前,李旦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目前形势严峻,千万小心。
两个妃子也谨小慎微,跪拜如仪。
但,
当天,两位妃子就不见了。
就像是大变活人一样,整个人间蒸发了。
可怜李旦在东宫里等啊等,从早晨等到晚上不见妃子回来,从晚上等到深夜还不见回来,等到第二天,李旦终于明白了,妃子是回不来了。
这事儿李贤起初并不知道,在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上官婉儿送出来的密信了:
【事发当日,皇嗣便严令东宫上下,自左右属官,乃至诸位年幼的皇孙、郡主,绝口不得提及刘、窦二位母妃,违者重惩。殿下自身,则晨昏定省,至陛下跟前请安问好,一日不辍。言谈举止,一如往日温谨,仿佛宫中从未有过刘、窦二人。】
李贤捏着那封带着展翅双翼印迹的密信,喉头有些发紧。
尽管他对这两位弟媳并无太多接触,但活生生的两个人,还是皇嗣正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他想起李旦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一年多来,他虽然碍于李旦的身份,没有与他私下里见面过,但每次朝会或是重大仪式,他都能见到李旦。
而他每次见到的李旦,几乎都是低眉顺眼、装聋作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