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武承嗣的残忍 刘建军的冷酷 武攸暨的疯狂(万字大章节)
和武承嗣斗法的胜利,并没有让李贤多么开心。
这个表弟,自己自幼就胜过他太多。
这一次,也只不过是再多胜过一次罢了。
此时的李贤,反倒是看着在御座之上发号施令的武后,心里有种跃跃欲试的不服。
……
宴会终于在一片看似祥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李贤带着一身酒气与疲惫往沛王府的方向走去。
回到沛王府。
书房里,炭火依旧燃着,刘建军竟还没睡,正就着灯火,摆弄着几枚铜钱,似乎在占卜着什么。
李贤强打起几分精神,走过去调笑:“怎么?何时和游方术士学了卜卦之术了?”
刘建军没搭理李贤的调侃,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宴无好宴吧?”
李贤脱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袍,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着,将宴会上与武承嗣的冲突,以及太平如何相助,自己如何作诗应对,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建军听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还行,武承嗣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越是这般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彰显存在,越是说明他心虚,说明他除了一个‘武’姓,在你母皇心里,并没有太多真正的分量,不足为虑,倒是太平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李贤在刘建军对面坐下,眉头微蹙:“可他毕竟是母皇的亲侄子,如今又封了魏王,声势正隆。”
“声势?”
刘建军将铜钱一枚枚收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玩意儿是虚的,武承嗣越是张扬,你越要沉住气,表现得谦恭、识大体,今日你这诗作得就很好,既捧了你母皇,又压了武承嗣,还没留下任何攻击性的把柄,分寸拿捏得不错。”
李贤有些担忧,道:“可……如此,会不会表现得我对储君之位太过渴切?”
“你不渴切才不正常!储君之位你都不想要了,你母皇不得怀疑你所图甚大?”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
听到刘建军这么说,李贤稍稍安心。
“那……你说的洗刷冤屈……”
“这事儿不急,等着就行,现在一切都在正轨上。”
刘建军打断他,眼神显得有些深邃,“眼下,我们得开始走第二步了。”
“第二步?”
“拜访、拉拢朝中大臣。”刘建军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认真,“光有你母皇的些许好感和大义名分还不够,你需要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支持者。朝堂之上,没有人是孤岛。”
李贤精神一振:“依你之见,该从何人入手?如今朝中大臣,多是母皇……陛下的心腹,或是武氏一党,我们能拉拢谁?”
刘建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谁说要你现在就去拉拢那些位高权重、立场鲜明的宰辅重臣了?
那叫自投罗网。
“咱们得找那些……位置关键,但又不太起眼,或者,内心仍对李唐抱有旧情,且对未来感到迷茫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种,掌管文书、传递信息的中枢低阶官员,比如门下省的给事中、中书省的舍人,别小看他们,消息灵通,有时还能在文书上做点手脚,影响可不小。
“第二种,掌握部分京城防务,但又非核心主将的武将,比如金吾卫的中郎将、郎将一级。
“第三种,便是那些以清流自居,重视礼法正统,对女子称帝内心未必全然认同,但又不敢明着反对的御史台官员和一些翰林学士。”
李贤仔细听着,觉得刘建军说的颇有道理,但又感到无从下手:“这些人遍布朝堂,我们该如何甄别、接触?若贸然拜访,岂不惹人怀疑?”
“这事儿你还问我啊?”刘建军露出夸张的神色,道:“当然不能你沛王殿下亲自提着礼物,一家家去敲门,你得先‘偶遇’,再‘请教’,最后才是‘往来’。”
他详细解释道:“洛阳有洛水之秀,龙门之盛,正是雅集佳处,你可借太平之名,于洛水之滨设一场‘诗会’,或邀约三五将领会猎于北邙。
“在这些场合,你不谈政事,只论诗文典故、兵法骑射,表现得谦逊好学、豪爽重才,尤其是对那些清流文人与中阶武将,这一套最为管用。
“留下好印象后,日后便可借着探讨学问、品鉴良驹的名义,请他们过府一叙,或你去回访。
“一来二去,情谊与信任自然就近了。”
李贤脑海中逐渐有了思路,感慨道:“得亏有你,不然我连该怎么忙的方向都不知道。”
刘建军耸了耸肩:“没办法,眼下在洛阳,在你母皇眼皮子底下,我是不太好做什么小动作的,只能给你出谋划策。”
李贤好奇。
“因为我在你母皇那里的定位,她拿我当成你养的……算了,反正你只要知道干实事的活儿不适合我出面就行了。”
刘建军胡乱的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自己在武后那里的具体印象。
李贤也不再追问。
……
数日后,洛水之畔。
一场由太平公主发起,沛王李贤“恰巧”受邀的洛水祓禊诗会,在春光潋滟中举行。
太平如今寡居,又深得圣心,由她出面组织此类雅集,既合情合理,又不会过分引人猜忌。
李贤身着亲王常服,姿态闲雅,游走于文人墨客之间。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已明显依附武承嗣的官员,而是与几位被刘建军圈定为“潜在目标”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相谈甚欢。
话题从《诗经》中的“蒹葭洛水”延伸到近来官员考课中的诗赋题目,他引经据典,见解不俗,却又每每在关键时刻,谦逊地将话语权交给那些以学问著称的老臣,言语间流露出对大唐文教典章的深切认同。
诗会顺利结束。
在诗会结束的同时,“沛王殿下沉静好学,礼贤下士,其气度风雅,依稀可见先帝早年风范”的言论,开始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漾开涟漪。
休沐之期,李贤又约上一些中低层武将,在北邙山猎苑纵马狩猎。
李贤与武将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论边疆战例、兵械改良,他言语中对军中事务的了解和对武将辛劳的体恤,让这些武夫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尊重。
……
如此,一个春季悄无声息的过去。
初夏的洛阳,牡丹期已过,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暑气,也多了几分躁动。
李贤的“偶遇”和“请教”策略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通过太平公主的几次雅集和北邙的几次游猎,他与几位目标人物的关系,从最初的点头之交,渐渐变得可以坐下来品茗论道,甚至开始探讨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刘建军在幕后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通过李贤的反馈,不断调整着“鱼饵”和“垂钓”的深度。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终究会翻涌上来。
这一日,李贤正在府中与一位近日走动颇为频繁的给事中下棋。
这位给事中姓王的,乃门下省正五品上官员,负责审议封驳文书,年约四旬,素以清正敢言著称,对武承嗣等人的做派早有微词,经过数次“偶遇”和深谈,已对李贤流露出明显的倾向。
棋至中盘,王给事中刚落下关键一子,门外忽然传来刘建军的声音:“殿下,上官内舍人已到府门。“
李贤瞬间了然,给了王给事中一个歉意的眼神。
王给事中反应很快,他将手中剩余的几枚棋子轻巧地投入棋罐,起身告退:“殿下,下官衙中尚有积压文书待处,不便久留,这就告退。”
李贤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低声道:“王公慢走,今日手谈,获益良多,改日再续。”
……
等王给事中离去后,李贤看到上官婉儿和刘建军肩并肩走进来,就知道上官婉儿这次并非是受到武皇旨意来的了。
他当即也放轻松了一些,笑道:“婉儿姑娘可是来找刘建军的?”
但上官婉儿神色却并未放松,敛衽一礼,声音低沉了些许:“殿下,婉儿此来乃有要事相告……魏王,又有动作了。”
李贤心中一凛,引她至内室,刘建军也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
“武承嗣见先前陛下登基时,数番劝进效果显著,竟也起了效仿之心。”上官婉儿语速略快,带着一丝鄙夷,“他自己不便出面,便暗中指使一个叫王庆之的洛阳人,纠集了数百所谓‘民意’,联名上书,请求立他武承嗣为太子!”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奇道:“你听婉儿说过这事儿了?”
“没,但你这边在拉拢人,他那边不可能不搞小动作的。”刘建军耸肩,“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脑子。”
李贤点头,转身看向上官婉儿:“母皇是何反应?”
“陛下接见了那王庆之。”
上官婉儿继续道,“问他:‘皇嗣我子,奈何废之?’那王庆之早有准备,回答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还说,当今是武家的天下,岂能再由李家人继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此话……着实戳中了陛下的心事,陛下当时神色便沉郁下去,只挥挥手让他退下。可那王庆之竟以死相胁,跪地不起,声称陛下不答应便撞死殿上。”
“母皇答应了?”李贤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倒没有。”上官婉儿摇头,“陛下只说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轻决,但……却赐给了王庆之一张盖有印信的纸符,许他凭此可随时入宫求见。”
“这……”李贤眉头紧锁,这无异于给了武承嗣一个随时可以煽风点火的渠道。
“陛下送走王庆之后,便召见了文昌右相岑长倩商议。”上官婉儿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陛下本意,或许是想听听这位心腹重臣的意见,毕竟岑相曾建言让皇嗣改姓武,陛下还赐其国姓。但岑相听闻此事,竟断然反对!”
“哦?他如何说?”刘建军终于开口,眼中精光一闪。
“岑相言道:‘皇嗣居东宫无过,岂可轻废!此乃国本大事,岂容小民妄议?臣请严惩此辈,以儆效尤!’因岑相态度坚决,其他几位宰相也多附和,此事暂且被压下了。”
李贤松了口气,暂时被压下,就说明悬而未决。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贤心中五味杂陈,既庆幸岑长倩等大臣仍维护李旦,因为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维护李唐正统,又担忧母皇那暧昧的态度和那张留给王庆之的“通行证”。
刘建军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好事,天大的好事!”
“武承嗣这是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下了!”
刘建军一拍手掌,道:“他搞这种‘民意’逼宫,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
“第一,他触碰了武后最敏感的权力神经,武后能登基,岂会不知‘民意’如何运作?她可以自己用,但绝不会允许别人,尤其是她的侄子,用同样的方式来要挟她!
“第二,他此举等于将朝中所有仍心向李唐,或仅仅是遵循正统礼法的大臣,都推到了对立面,岑长倩的反应就是明证!”
刘建军又看向上官婉儿,问:“那武承嗣呢,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凝重:“武承嗣岂会甘心?他见岑长倩带头反对,致使他的图谋受挫,便将岑长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不敢直接再就立储之事纠缠陛下,便另生毒计。”
“什么毒计?”李贤追问。
“他以吐蕃犯边为名,游说陛下,称需重臣挂帅以震边陲,举荐岑相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吐蕃。”上官婉儿说道,“陛下或许是想让岑相暂离朝堂漩涡,或许是真担忧边事,便准奏了。”
刘建军冷笑一声:“调虎离山,老套但有效。一旦岑长倩离开洛阳,远离权力中枢,便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正是如此。”上官婉儿点头,继续道,“岑相率军刚离洛阳不久,武承嗣便指使酷吏联名上奏,诬告岑长倩暗中勾结吐蕃,意图拥兵谋反!”
李贤倒吸一口凉气:“谋反?这……如此拙劣的诬告,母皇她……”
“殿下,谋反二字,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尤其是在大周初立、人心未定的敏感时刻。”
上官婉儿语气沉重,“岑相身为文昌右相,位高权重,又掌兵在外,陛下岂能不疑?纵然证据牵强,但在酷吏的罗织之下……陛下宁可信其有。岑相尚未至边境,便被一纸诏书紧急召回,直接投入了丽景门的推事院大牢。”
接下来的话,上官婉儿说得更加艰难:“推事院由酷吏把持,几番大刑……岑相他……屈打成招。最终以谋逆罪,与……与数十名被指认为其同党的官员,一同被处决了。”
书房内陷入了死寂。
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位位高权重的宰相,数十名朝廷大臣,转眼间便身首异处,武承嗣的狠辣与酷吏的恐怖,如同一股寒流,瞬间席卷了室内。
李贤脸色发白,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他知道政治斗争残酷,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刘建军也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岑相一死,武承嗣气焰更炽。”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厌恶,“他认为再无人敢阻拦,便又指使那王庆之,凭借陛下所赐的印信,频繁入宫求见,反复呈请立他为太子。”
“母皇这次……答应了?”李贤的声音有些干涩。
“起初,陛下只是敷衍。但王庆之在武承嗣指使下,几乎三日一请,五日一求,不胜其烦。更可恨者,他言语间愈发大胆,仿佛立武承嗣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隐隐有逼迫陛下速作决断之意。”
上官婉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是何等人物?她刚刚登基,正欲大展宏图,岂容一个市井小民,终日在她耳边聒噪身后之事?立子立侄,此乃天大的难题,陛下心中自有权衡,岂是旁人能一再逼迫的?”
刘建军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又勾起一丝弧度:“看来,武承嗣和他这条疯狗,要自食恶果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陛下终于被这无休止的纠缠惹怒了。她今日召见了凤阁侍郎李昭德,下令将王庆之拖出宫门,当众杖责,严惩不贷!并收回了那枚特许入宫的印信。”
李贤闻言,心中先是一松,随即又感到一阵寒意。
王庆之固然可恨,但其背后是武承嗣,母亲此举,是仅仅厌烦了王庆之,还是对武承嗣也起了警惕和厌弃之心?
“殿下,”上官婉儿最后说道,“武承嗣经此一事,虽未受直接惩处,但其急于求成、手段酷烈的面目已暴露无遗,更引得陛下心生厌烦。
“朝中那些因岑相之死而噤若寒蝉的大臣,心中作何想法,尚未可知。眼下,或许正是……”
她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然明确。
李贤看向刘建军:“刘建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上官婉儿也同时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沉吟道:“武承嗣自毁长城,你母皇心生嫌隙,这对我们是大利。但现在还不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贤子,你之前做的很好,低调,务实,结交中下层官员,现在要继续保持。”
“我们要等?”李贤皱眉问。
“等。”刘建军肯定地道,“一方面,我们是在等你母皇对武承嗣的厌恶积累到一定程度,等朝中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大臣们,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另一个可能的人选,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可能’。
“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你毫无嫌疑洗清当初的谋逆案的契机。”
李贤不解,但上官婉儿若有所思,问道:“你知道武后接下来的动作?你如何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