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前一刻武后还在斥责武承嗣,但现在却又拉出来一个人继续借着祥瑞的话题“旧事”重提。
这时,阚元懿又接着开口了:“至于嵩山现文,更是石破天惊!
“《道德经》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已明言,生养天地万物之本源,乃为‘玄牝’,是为母性!
“《尚书》亦载‘王者,父天母地’,然则地者,坤元载物,正是母仪之象!
“故嵩山现文,非仅契合陛下之圣德,更是直指坤元正位,母仪天下乃合天道!更是明示陛下当承此天命,开创帝业,方能国祚永昌!此非人臣可妄议,实乃上天明旨,陛下登基,势在必行!”
李贤心里想着把这事儿当一场戏看,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武后之前为何要斥责武承嗣了。
和武承嗣相比,这阚元懿太能说会道了。
言语中引经据典,远远不是武承嗣那些空口大白话的呼吁所能比拟的。
阚元懿又接着说道:“昔年禹铸九鼎,定鼎中原,象征天命所归,周承天命,亦以鼎为重器……”
言语中大概的意思还是“顺应天意”,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将三道祥瑞完美地编织成了一套论证武后登基合法性、神圣性与必然性的完整理论。
果然,阚元懿说完,转身面向武后,深深拜下,声音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陛下!洛图授柄,嵩文明旨,周鼎示运!三瑞迭出,天人交感如此分明,若陛下犹自谦抑,岂非逆天而行,辜负皇天厚爱?臣阚元懿,泣血叩请陛下,体天心,顺民意,应瑞兆,早正大位,以安天下社稷!”
“好!好!好!”武后连道三声好,声音中充满了快慰,“阚爱卿果然博学深思,阐发精微,深得朕心!”
李贤看着武后快意的模样,心想刘建军在这里一定会说“你接着装啊?”但此刻,他只是低着头,装作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垂着的眼帘看到了前方的李旦,李旦就像是一个不会行动的傀儡,一言不发。
和他相比,自己似乎要幸运的多了。
“传朕旨意!上天既以洛水神图授朕,朕当恭行大礼,以答天庥!择吉日,于洛水之滨,设坛祭天,举行受图大典!朕,要亲临洛水,承接天图,以定乾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
李贤回到驿站,将今日觐见武后的事说完后,便见到刘建军眉头紧锁。
他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说实话,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好事,哪怕是站在我们要推动你母后早些上位的立场上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李贤不解。
刘建军接着解释道:“你想没想过武后登基后你该干什么?”
李贤一愣,老老实实摇头:“没想过,不是都你安排的吗?”
刘建军面色一窒,好像有什么话不吐不快。
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你得争权啊!你母后要是真登基了,你觉得她要干什么?”
“做皇帝?”
“……”刘建军一脸无语:“做皇帝是做皇帝,但她也得立储君啊!你这时候不上赶着去当这个太子,争取你的法理性,难不成回头等咱们真那啥的时候,你也学你母后祥瑞满天飞一遍?”
李贤恍然大悟,一脸惊喜道:“你的意思是……我该洗刷我当初谋逆的罪名了?可,显弟已经是我们的人,旦弟……那边我也有把握说服,这皇嗣之位,若他二人执意推脱,我无需争啊?”
刘建军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说:“谁说是和显子旦子争了?”
李贤一愣。
但随后,心底一寒。
他想到了今日殿上,武承嗣对于武后登基那迫不及待的模样。
这……该不会吧?
刘建军挥了挥手,接着说道:“所以,我本来的打算是让你今天出出风头,捧一捧你母后的戏台子的,但结果你母后只是最开始让你表了个态,就用不着你了,这说明什么?”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说道:“说明你母后对朝中的掌控力已经足够了,连让你锦上添的功劳都没了,少了这个功劳,咱们到时候争储君这个位子,就会多一些麻烦。
“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再说也于事无补,洛水受图是三日后,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在这事儿上补救……咱们现在算是能离开驿站了吧?”
李贤点头。
“那走呗,这地儿睡个觉都挤人,上次咱们来洛阳,你母后不是给你赐了一处宅子么,咱们搬过去!”
刘建军这话倒是提醒了李贤。
上次来洛阳,母后确实将洛水畔尚善坊内的一处前朝宗室旧宅赐予他作为沛王府,只是之前来去匆匆,加之身份敏感,他一直住在官驿,那宅子只是挂了块牌匾,并未真正入住。
“也好,”李贤点头,“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总比驿站方便些。”
两人当下便吩咐随从收拾行装,离开了略显嘈杂的龙门驿,朝着位于洛阳宫城东南、紧邻洛水的尚善坊而去。
尚善坊不愧是王公贵戚、达官显要聚居之地,坊墙高耸,街道宽阔整洁,环境清幽。
这洛阳的沛王府坐落于坊内最佳的位置,几乎独占了一隅,朱红色的府门高大威严,门前矗立着两尊古朴的石狮,彰显着王府的气派,只是门庭冷落,少了些人气。
得到消息的王府属官和留守的仆役早已在门外恭候。
见到李贤车驾,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沛王府司马王德顺,恭迎殿下回府!”
李贤没见过这人,但也知道这人算是这空架子王府的实际管理人,微微颔首:“王司马辛苦了,这位是刘长史。”
刘建军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却早已越过众人,打量着这座府邸。
见刘建军没心思客套,李贤也就挥手道:“行了,我与刘长史自行参观府邸即可,王司马先去忙吧。”
王德顺立马躬身退下,态度亲蔼,看不出什么特别。
进入府门,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势恢宏的前殿,用作处理王府事务和接待重要宾客的场所,但目前基本空置,殿前庭院以青石板铺地,两侧廊庑环绕,格局严整。
穿过前殿,便是王府的核心区域。
中轴线上依次是宏伟的议事正厅、装饰更为精美的内殿以及李贤日后起居的寝殿,每一进院落都自成天地,由回廊连接,庭院中点缀着古树、假山和石雕,虽因缺乏精心打理而略显荒疏,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与奢华。
“啧,贤子,你这房子可以啊!”刘建军边走边看,嘴里啧啧有声,“这面积,这地段,放……嗯,反正是顶级豪宅了。就是有点冷清,缺了点人气儿。”
李贤笑了笑,摇头。
叹道:“母后赐下如此宅院,是示恩,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和束缚?在这高墙之内,我才能真正与外界隔绝。”
自打被贬巴州后,他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便变得不高,但不得不承认,这座府邸确实远超他之前的预期,甚至比他在长安的旧邸还要宽敞华丽几分。
“啧啧,算是有了些思想深度。”刘建军随口赞了一句,已经蹦跶到了庭院中心的位置。
这地方算是个独立的园林,引了活水形成池塘,架设亭台水榭,只是如今池水略显浑浊,木也有些杂乱,显然是久无人居住,府上的奴仆也就疏于打理了。
李贤追上他,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深度,这府中不比长安的宅邸,除了我们带来的几个随从,其余仆役、属官,谁是母后的人,谁是别人安插的眼线,一无所知,这尚善坊也是,看似清贵,实则是洛阳城里耳目最多的地方之一。
“当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倒是没问题,可却不能当做憩息之地。”
刘建军笑着转过头:“可,耳目不也同样能利用?”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