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己为之效力了一生的北京朝廷,却已经成为敌国呀。
戚继光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悲凉。只觉人间世事之苍茫,莫过今日。
戚继光啊戚继光,后世有传,史笔如刀,或许是千古骂名啊。
戚继光静静地驻马府邸前,身上落满了雪。他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仿佛一尊雕像。
身后的亲兵眼见老将伫立不动,也跟着一动不动,一个个雪人一般。
府门前的门子终于看到了主人,立刻高喊道:“公爷回府了!”
这一声喊,到底打破了戚继光的思绪。他只能神色复杂的摇摇头,矫健的翻身下马。
立刻哗啦啦的涌上一大群奴仆,牵马的牵马,接马鞭的接马鞭。
一进大门,又是一大群黑压压的奴仆跪下,参差不齐的喊道:“恭迎公爷回府!”
这些奴婢,大多是赏赐的官奴,不少来自犯官之家。
朱寅对义父很是孝敬,不但给义父封了国公,还送了奴仆、金银、名贵家具…都是挑好的给。
穿过美轮美奂的宅院,进了后院垂门,国公夫人王氏已经笑眯眯的迎接了。
不但是国公夫人,早年被遣散的三房妾室,也已经被迎接回来,就连出嫁的女儿都来了。
妻妾子女一大家子。
“咱们的国公爷回来了。”老太太很高兴的笑道,一边上前亲自解下老将的披风,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蛮横泼辣劲儿。
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慈祥可亲了吧。
“老爷!”
“爹爹!”
妾室和儿女们一起见礼,都是言笑晏晏。
“你啊,”老太太抖抖大氅上的雪,“六十八岁了,怎么还喜欢骑马?稚虎不是送了你骖车吗?”
戚继光笑道:“俺骑马习惯了,哪里坐得了华车?没病也要坐出病来。”
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却见奴婢们都在点灯,庭院雪色顿时弥漫在灯光之中。
进了燃烧着炭炉的暖阁画堂,酒菜都已经准备就绪。温酒热茶、美味佳肴、金杯玉盏,尽显奢华。
一旦封了国公,这戚家的气象顿时就不同了。
戚继光这段日子回家,几乎每天一个样。
老家刚刚进来,立刻就被伺候着更衣、净面、净手,然后这才坐下。
“夫人,咱家是不是太奢了?”戚继光端着温热的酒,看着满桌令人眼缭乱的酒菜,不禁有点忐忑。
他其实是个富贵人,生活向来也喜欢奢华,年轻时更是大手大脚的主儿。可是和如今国公家的排场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王夫人笑道:“这都是稚虎和采薇送来的,吃的、用的、使唤的,无不周到备至。有些东西,更是采薇亲自送来的,她反复叮嘱,让我们好好享用。”
“老爷,稚虎和采薇,可真是你命里的福星。”
“当年你被打成张居正一党,罢官戴罪,百官落井下石,家中债台高筑,全族栖栖遑遑,朝不保夕,哪里想到还有今日?之前,太上皇连伯爵都不给你,今日居然位居国公。”
说到这里,老夫人忍不住流下欣喜的眼泪,“你能封齐国公,还是世袭罔替,妾身就算死了也瞑目了。咱们富贵已极,以后都有面目去见戚家的列祖列宗了。”
言及此处,戚祚国、戚报国等人都是喜极而泣。
爹爹不但得封齐国公,还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啊,多大的荣耀富贵?这是格外不同的。因为根据新爵制,多数爵位是降等承袭的,世袭罔替的是少数。
戚继光喝了一杯酒,看着满面喜悦、头发白的老妻,且喜且忧的说道:
“夫人,俺知道你高兴,可是我心中却是一言难尽啊…”
王夫人给他斟酒,“妾身知道你心中所想。你害怕身后之名,史官如何写你?”
戚继光点头叹息:“知我者夫人也。眼下俺位极人臣,也算薄有微功、封妻荫子。上无愧国家、祖宗,下无愧子孙后人,可是俺毕竟是背叛了太上皇,难逃史笔贰臣之诛啊。”
“没错,南朝也是大明,稚虎是建文皇帝后裔,长房子孙,太祖嫡系之孙。当今皇上也是太上皇长子,理应继位。可是,俺虽然没有对不起大明,却对不起太上皇,对不起先帝爷,对不起世宗皇帝呀!”
戚继光想到当年,嘉靖帝和隆庆帝对自己的重用,不仅心生旧主之思。
“戚元敬,你可算了吧!”王夫人忍不住柳眉倒竖,之前的温和慈祥华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讥讽之色。
“哼,太上皇!先帝!世宗皇帝!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一家祖孙三人,都是一样的刻薄寡恩!”
“嘉靖四十年,俺记得清清楚楚,你在浙江台州抗倭,九战九捷,砍了五千颗倭寇的首级!那是多大的军功?很多人都说,你要封伯!”
“当时家族里都要庆祝了,很多人上门祝贺,说戚大将军要封伯了,因为当时倭寇的首级,分量比蒙古鞑子更重!自从国初倭患以来二百年,没有一人的抗倭军功胜过你。”
“可是结果呢?那年你不但没有封伯,连总兵都没有当上!直到两年之后,你又屡立新功,这才升任你为福建总兵!这是重用你?”
“世宗朝,你立了那么多军功,将沿海数省的倭寇剿杀殆尽,就给了你一个总兵的实缺,都督同知的虚衔,家产为了补贴士卒军饷,都掏光了!这是世宗重用你戚元敬?他可召见过一次?没有!”
“到了穆宗朝,你镇守蓟镇,巡视边塞,蒙古人多年不敢犯边,听到你出塞立刻远遁而逃。保了大明北边十五年平安!这不是功劳?”
“结果呢?你封伯了吗?还受到张居正牵连,差点下狱!”
“这些年,你和稚虎平定西北,收复河套,在高丽歼灭倭寇二十万,太上皇不但没有给你封伯,反而再次将你罢官,褫夺头衔。你不长记性么?”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不知道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戚元敬,你可是武将,不要有文人那些假情假意的迂腐之心!怕它什么史官!你问心无愧!”
“来!齐国公,你要是认为妾身说的对,就干了这一杯!”
说完给戚继光满满倒了一杯酒。
戚继光被夫人说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忽然心意豁达的飒然笑道:
“夫人说的有理!是俺着相了!俺没有对不起太上皇,没有对不起世宗和先帝!俺忠心的一直就是大明!社稷为重,君为轻!”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夫人看到戚继光心结已释,立刻恢复了之前温和慈祥的笑容,说道:
“采薇还说,她的商社正在设计新的国公府,等到去了长安,就在长安新建你的齐国公府,眼下这个府邸,不过是暂住罢了。老爷,稚虎为何想定都长安呢?”
戚继光对儿子戚祚国道:“给你娘说道说道。”
戚祚国解释道:“当年太祖想迁都长安,让懿文太子去长安考察,本来决定迁都的,可惜懿文太子一病不起,太祖只能暂时作罢。后来建文帝也想迁都,但成祖起兵夺位,又被打断。”
“传闻说,太祖晚年得到高人指点,说南京只能暂时为都,不可久都,否则社稷不永。高人说,大明帝都,宜北不宜南,定都南方要么偏安半壁,要么难以长久。太祖问那高人,既然是宜北不宜南,若是定都北方,可选何处?”
戚祚国说到这里,除了戚继光之外,所有人都露出好奇之色,倾耳静听。
却听戚祚国继续说道:“那高人回答太祖,说北地可建都者,无非是燕京、长安、洛阳、汴京四地耳。”
“高人说,最好是燕京和长安。但到底选燕京还是长安,就看祸乱中国的灾星,到底是东是西。”
“若祸乱中国的灾星在东方,那就应该定都燕京镇之,可保大明国祚长久。若灾星在西方,那就应该定都长安镇之,亦可保大明长治久安。”
王夫人道:“这高人说的模棱两可啊,等于没有说。”
“倒也不是。”戚祚国笑着解释道,“太祖又问,那祸乱中国的灾星到底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呢?”
“高人回答道,灾星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他掐算之后,推算出大明的灾星,先是在东方,数百年后又在西方。”
“高人说,周朝为何有东周西周,汉朝为何有东汉西汉?都是因为灾星的变化。大明若是总结教训,就能超过周朝和汉朝。”
王夫人终于明白了,“那高人的意思是,先定都北京,再定都长安?北京定都二百年,如今灾星变到西方,就该改到长安了?”
戚祚国点头,“大概就是意思,也就是先北京、后长安。可是这话实在太过玄虚,太祖不太相信。”
“这个传言,眼下流传甚广。因为有人在古寺之中,发现了洪武时期的古籍,上面记载了此事,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稚虎想迁都长安,估计也是看到了那本古籍。”
戚继光道:“如今倭国残了,蒙古诸部四分五裂,女真也元气大伤,灾星似乎真的不在东方了。可是西方的吐蕃国、西明、还有更西边的大国、强国,都不可小觑。俺看过的地图上,西方很大,还有很多国。那些洋夷,陆地上就在西方。而且西方之国的风俗教化,和我们汉人差异极大,迟早是大敌。”
“稚虎想定都长安,不但为了恢复西域,重开东西商道,也为了控制吐蕃、河西,西蒙古。还说什么抵御绿化,总之大有道理。”
一家人谈兴正隆呢,忽然管家进来禀报道:“公爷,有一家人饿倒在咱们府门口,想求见公爷,说是公爷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饿倒在府门口?”戚继光眉头一跳,“那人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管家回答道:“他自称张静修,大概三十岁。”
“什么?”张居正神色微变,“他是张居正的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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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