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翰林的出身有多重要。
王锡爵说道:“听闻大司宪在大司寇任上时,曾经驳斥主张纳粟赎罪的朝臣,表示『法不可废,寧赦勿赎。赦则恩处於上,发犹存也。赎则力出於下,法犹不存』。”
李世达隱隱猜出王锡爵的意思,点头微笑道:“下官確是如此主张,还请元辅赐教。
”
王锡爵道:“晚生安敢赐教。大司宪之言一语中的,晚生深以为然。天子言出法隨是以律法皆出於上。圣意之精微,便是法理之所存也。民意固然重要,可终究是力出於下,难免受制於舆论,背离於圭泉。”
“所谓为君分忧,也就是上能体察上意,下可俯拾人心。廷议也好,廷推也好,以此为准绳,也就能君臣相得,內外同心。我等也就尽了本分了。”
他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乍一听是在说场面话,等他毫无意义的废话。
可是在场老於官场世故的老狐狸,却都听的心知肚明。
首辅这是故意曲解李世达的话,说精微幽深的圣意,比下面的民意更加重要。圣意是法,民意不是。
对不对?不能说不对罢。
有没有道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罢。
可是这个意思,不该用在这里!
用在这里就是化直为曲,似是而非的混淆视听了。这不是白马非马么?
首辅是提醒左都御史,应该以皇帝的“精微圣意”为重,不要以廷议的“民意”为重。
皇帝的精微圣意是什么?当然是希望廷议能够通过对朱寅的弹劾。如此一来,就不是皇帝刻薄寡恩,而是百官认定朱寅有过。
首辅向来爱惜羽毛,极少说这种话。但今日却不顾非议,破天荒的说出这番话,可见对朱寅多么不待见。
沈一贯等人想到这里,都是心生不满。
王太仓真是小题大做,没有宰辅气度。你堂堂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和晚辈为难?未免没有容人之量。
难道后起之秀太过出眾也是罪过?大明朝好不容易出个千古罕见的神童,反倒成了你的眼中钉?身为首辅,偏要当那股摧折秀木的恶风?
朱寅深深看了王锡爵一眼,心道这个王阁老终於按捺不住了吗?行,你今日打我不死,將来小爷必有回敬。
李世达心中暗道:“王太仓想要坐实朱寅的罪名,他是想逢迎陛下,还是他自己对朱寅不满?”
李世达思量,以王太仓的脾性,逢迎君上的可能不大。应该是王太仓自已想压制朱寅王太仓想压制朱寅,是因为朱寅太过年少,声誉太好,怕朱寅將来会乱政专权么?
呵呵,王太仓真是想多了。
李世达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澹然说道:
“元辅是治《春秋》的,近世《春秋》大家,莫如元辅。春秋大义之精微,也是圣人之妙意。《春秋》有言:举不失德赏不失劳。不以一告掩大德。”
“下官以为,此次奉圣旨廷议对朱寅的弹劾,也是皇上体贴功臣的一番苦心。既是恩典,也是相信我等的公心吶。我等也只能秉公廷议,採纳民意,规圆矩方,就能体察圣意了。”
这一番话同样冠冕堂皇、点滴不漏,
你曲解我的意思,我就曲解皇帝的意思。大家彼此彼此,
李世达不会屈服於王锡爵的意志,哪怕对方是首辅。
王锡爵神色如常的頜首道:“善哉。大司宪之言,晚生领教了。”
话中虽然打著机锋,可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火气。
沈一贯不失时机的说道:“元辅和大司宪都是言之有理,晚生心有戚戚焉。《孟子》
说,为政以德,警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圣意为德,民意既为德也。”
他看似是一团和气的和稀泥,可又藉助李世达的意思,绵里藏针的刺了王锡爵一下,
轻飘飘的就將民意和圣意绑在一起。
意思非常明確:不能以皇上的好恶,来决定这次弹劾朱寅的廷议,必须公平公正的採纳眾人的意见。
得到声援的李世达立刻说道:“沈阁老此言极是,致君尧舜上,天理自当如此。
向来和沈一贯同气连枝的张位也立刻配合沈一贯,抚须点头道:
“大臣任事,往往怕出错畏手畏脚,可向来做事的,多做多错,我等谁没有被弹劾过?若非皇上体谅宽容,广施仁恕之道,我等也无顏面身处朝堂,为国效力了。”
“皇上爱惜臣子,才让我等廷议定,並不偏听偏信,以莫须有之事,三字成狱而大臣。皇上公心之余,更是一片仁心。我等照此廷议,便是规矩绳墨。”
张位为人比较爽利直接,他乾脆说皇帝廷议弹劾朱寅之事是皇帝的美意,是爱惜朱寅皇帝要是知道他的话,估计会气的再次杖毙一个內侍、宫女。
赵志皋拍著手中的象牙板,“张阁老说的明白,就是这个意思。”
他並非站队沈一贯。但他孙子和朱寅关係很好,总是在他面前为朱寅美言,他自然也帮朱寅说话。
眾官顿时都明白,內阁四位阁老,有三位向著朱稚虎!
九卿也大半向看朱稚虎!
郑国望和郝运来直到此时终於回过味来,顿时脸色有些阴鬱了。
他们的弹劾,很难奏效了。
王锡爵心中嘆息一声,不禁深深看了朱寅一眼。此子此子做官不满四年,已经在朝中有了这等气候,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不出三十年,怕又是一个权臣!
看看当年严嵩、张居正干的好事,弄得天下不寧、民怨四起。国朝绝不能再出这种梟臣了。
若他真是心术不正,那就不是国家的福气祥瑞,而是国家的祸患!
此子,寧愿冤枉了他,也不能让他任途太顺。
李世达有沈一贯等人撑腰,也不管首辅怎么想,直接进入正题。他咳嗽一声说道:
“御史郑国望、郝运来,之前以巡按御史身份,隨同朱寅出征西北,和朱寅相处数月,见证朱寅西北言行,是以有所弹劾。”
他拿起两份弹章,对眾人示意,“虽说这是题本,內容也不是秘密,可本官还是在此解释一二。郑国望、郝运来二巡按,共弹劾朱寅四大款。”
“一是弹劾独断专行,凡军务大事,从不与巡按御史商议,而是一言而决,有违朝廷体例,视巡按御史为虚设,垄断军权。”
“二是弹劾朱寅不经请旨,不经部议,擅自用缴获赏赐將土,数额多达三十余万两。
缴获之金银乃是公帑,按制必须造册上缴,帅臣岂能擅自挪用?是以参奏朱寅邀买军心,
结恩於下。”
“三是弹劾朱寅轻桃草率,置大军安危於不顾,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指责朱寅爱冒奇险,轻率冒进,以侥倖之心玩忽战场,即便胜利也是损失惨重。”
“四是弹劾朱寅曾经临阵脱逃,弃李如松於鸡鹿寨,只率数百人仓皇南逃,结果半路被火落赤围困。说若非两人率军相救,朱寅已经兵败身死。”
“这四款罪状,据本官所知,並无真凭实据,大有可商权之处,颇多存疑。”
“朱少司马,这四款罪状,你可要当眾自辩么?”
ps:郑国望和郝运来弹劾小老虎四桩罪,你们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