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看著规模宏大的古代学宫,不禁很是感慨。
歷史的厚重感再次袭来,可带给他的却是说不尽的遗憾。
从周朝的辟雍,到汉朝的太学,再到明清的国子监。华夏大学教育体制完善,十分早熟。
可惜在教学思想上,走歪了。
南京国子监简称南雍,明初时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大学。
后世以为,南雍的歷史是明朝开始。其实大谬。
其歷史远追三国时期的东吴,至今已经一千多年了。明朝是在其基础上扩建的,並非明朝首建。
南雍的前身,就是著名的建康太学。
永乐时期有八千学生,包括日本、朝鲜、琉球、南洋各国的外国留学生,也包括大明羈管理的吐番、蒙古、西南夷的异族学生。
朱寅让兰察在广场看马,自己带著康熙兄弟进入国子监。
康熙背著书箱子,康乾拎著笔墨纸砚,作为书童进去。
没错,国子监的学生,是可以有书童的。毕竟国子监的富贵子弟很多,还有很多人住校,怎么可能不带小廝?
朱寅取出文票和牙牌,在闔者那里出示检查,就顺利的进入集贤门。
接著就进入太学门。
深秋清晨的朝阳,照在集贤大道上,两边的古槐犹如金染。
宏大的门口通道上,进出的士子並不多,都是身穿蓝色绢布澜衫,宽袖黑边,头戴黑色儒冠。
这是明初工部尚书秦逵设计的国子监製服。
他们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举手投足斯文有礼,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时不时道右行礼,相互问好。
这些人之中,不但有芳华少年,甚至还有皓首老人。
“见过前辈。”
“师兄,小弟有礼。”
“见过砚兄。”
“年兄好。”
哪怕自己年纪比对方大,入学早,大多也会尊称对方为师兄、砚兄。
这也是规矩:科场士林不论年齿。
因为你年纪再大,入学再早,可能一辈子考不上举人,
人家年轻,可能少年早达,入仕做官了。
一声声问候,看上去虽是繁文节,却也很有一番蕴藉儒雅的君子风度。
可是最引人注目的,恰恰是朱寅。
朱寅也穿著一身小澜衫,款式和监生们一样,只是因为年幼,没有加冠,只能梳著角髻。
所以朱寅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引来一道道目光。
话说,国子监不是没有年纪小的。十二三岁,不到舞象之年的学生,也不是没有。
可是像朱寅这么小的,却是头一次见啊,
眾人纷纷侧目,都是有点好奇。
这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么?
看著像模像样,可年纪却又不像啊。
此子约莫十岁吧?整个国子监也没有这么小的学生。
估计太祖建国子监以来,都没有这么年幼的学生吧。
朱寅眼见不少人瞩目自己,乾脆很有礼貌的站在道右,整衣作揖,清声稚气的说道:
“小弟朱寅,见过各位师兄。”
说完也不待眾人说话,就讽然而行。
“?真是国子监的学生!”眾人见他称呼自己等人为师兄,哪里还不知道,这就是一个小师弟?
一个青年监生忍不住的问道:“这位小师弟,你也是南雍之士么?”
朱寅驻足回头,粲然笑道:“然也。小弟今日是入学报到的。请问师兄,典簿厅怎么走?”
这一下,周围的人都知道,南雍真的来到一个年纪最小的监生!
而且看这小师弟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气度从容,很有几分风度,並不像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那青年脸上的讶然一闪即逝,蔼然笑道:“南雍很大,堂屋也多,典簿厅可不好找,我带你去吧。”
朱寅谢道:“那就谢过师兄了,敢问师兄尊姓大名?”
那青年神色温和,风度閒雅,一副长兄派头,“我名林蔚,跟我来吧。“
林蔚带著朱寅往里面走,一边好奇的问道:“小师弟年齿几何?万历几年生人?”
朱寅按照被庄廷諫改大一岁的信息回答:“十岁,小弟属虎,万历六年四月生。”
林蔚看著虎头虎脑的朱寅,赞道:“果然是只小老虎。”
朱寅笑道:“不瞒林师兄,小弟字稚虎,可不就是小老虎?”
“师弟年仅十岁,就有了表字?”林蔚有点无语,“看来,小师弟启蒙太早,天生聪明,所以家长早早就给你取字了。”
他长到二十岁,还是第一次见看到十岁稚童就有表字的。
朱寅问道:“敢问林师兄台甫?”
“字丰茂。”林蔚看朱寅很是顺眼,不嫌弃他年幼,反倒生出结交之心,“我是福建侯官人,稚虎师弟呢?”
朱寅也不隱瞒,“我就是本地户籍,江寧。丰茂师兄家在闽地,那就只能住校了。”
林蔚点头,往西一指,“我就住在那边的光哲堂甲午舍,有暇时小师弟可以去找我。”
光哲堂?朱寅一,忍不住问道:“丰茂师兄,小弟听说,国子监的光哲堂,是海外留学生的宿舍吧?”
朱寅知道,明朝国子监有专门的外国留学生宿舍,分別是王子书房、光哲堂,加起来有一百多间。
其中,王子书房是专门给外国王子的宿舍,豪华精美,雕栏画栋,还有奴婢、书童、厨子伺候,服务一应俱全。
必要时,还包办婚事,免得王子们在大明寂寞。
至於那些来留学的外国王子,到底是不是王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仅次於王子书房的光哲堂,是外国一般留学生的宿舍,同样都是精舍华屋,
比明朝学生的宿舍住的舒服。
同样,光哲堂也有官奴服务,保管让外国留学生满意,不但钱米油盐上的给予上待遇更高,必要时也包办婚事。
光哲堂本是外国留学生的宿舍,林蔚却是住进去了。
林蔚笑道:“稚虎小师弟知道的还真不少啊。没错,光哲堂的確是海外一般留学生的宿舍,虽然比不上王子书房,却比咱们自己的宿舍好多了。”
“可如今外国留学生不多,根本就住不满,閒置浪费,就让我们住了。”
一句『如今外国学生不多』,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大明的没落,尽在其中。
朱寅神色古怪,“光哲堂空的宿舍,咱们想住就住?是给积分多的住?还是副贡生住?”
积分多的住也好,差点考中举人的副贡生住也罢,朱寅都能理解。
可林蔚却是摇头道:“都不是。”
他的神色有点尷尬,“谁付了银子,谁就住。我每年要付二十两银子,才能从一般宿舍,换到光哲堂。小师弟要是住,也只能多付银子。”
原来是钱!
看来,这个林丰茂是个家境富裕的,捨得二十两银子换宿舍。二十两,那是普通人家的全年收入。
朱寅苦笑道:“还是算了,倒不是银子的事。只是小弟家在城外乡村,来回骑马也就半个多时辰,不用住校。”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很快朱寅就摸清了林蔚的来歷。
其父也是监生出身,在老家做著不入流的典史,也算官宦子弟,家境富裕,
但並非大富大贵。
林蔚虽然是典史之子,但为人热情,性格爽朗,看得出来是个不错的人。
朱寅跟著林蔚,在偌大的国子监学宫走了好一会儿,穿过一个人工湖,这才来到了一座殿堂前。
正是四厅之一的典簿厅。
典簿厅掌管文书、学籍、度支,类似后世的档案室兼財务室。
典籍厅的主管是从九品的典籍使,虽然是最小的官,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所以,典籍老爷肯定不会鞠躬尽的在典籍厅办差。
別说身为官员的典籍使了,就是他的副手,只是一等吏的副使,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接待朱寅的,宽敞典雅的厅堂中,只有一群办事书吏。
这些书吏一个个翘著二郎腿,在书案后面喝茶打屁,谈笑风生,案几上还摆著博山炉,焚著价值不菲的沉香。
这些书吏连秀才都不是,但因为是关係户,得以在此稳坐钓鱼台,每月旱涝保收、雷打不动的支取一份钱粮。
真就是铁桿庄稼一般。
“什么事?”一个带著四方平定巾的青衣书吏抬头问道,一脸不耐烦,“谁让你们进来的,嗯?”
林蔚很是热心,主动替朱寅说道:“诸位书记,这位小师弟是来报到入学的新生.“
书记,是对这些书手的尊称。
那书吏大喇喇的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入学,也不知道了多少银子,可会读全千字文。”
他懒洋洋的站起来,抽出案上的笔,胡乱的在砚台中一点,左手抓过一本发黄的簿子。
但是呢,他就是摆了个架势,也不问朱寅,也不动手写字,只是神色古怪的微笑。
林蔚刚要提醒,朱寅就袖出一块三钱的碎银子,笑道:
“书记辛苦了,这大早上的就操劳公务,实属不易。”
那书吏的笑容顿时真诚起来,神色微微讶异的看了一眼朱寅,目光带著一丝激赏。
这么小的孩子,如此精通世故,难怪这么早就来国子监读书。
要么就是天生聪明,要么就是家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