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恶鬼当死
看著率先走进的冯珠,以及后方僕从收伞之下、出现的申屠夫人与鲁侯身影,冯序一怔之后,赶忙起身相迎,一面道:“珠儿,母亲父亲……怎突然回来了?父亲为何不曾令人提前传信,儿子也好出城去接!”
他脸上有意外,眼中有笑意,姿態一如往常。
冯珠只是平静看著他,道:“兄长不是已经使人去接罢了?岂止出城,更出函谷关,过洛阳,入北邙山,在山中便已將我与阿母阿父迎接。”
冯序表情愕然不解,不確定地问:“珠儿,你如今是已然清醒,还是……为何兄长全听不懂你话中之意?”
他说到后面,悄悄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二老,鲁侯已扶著申屠夫人在上首坐下,那正是冯序方才坐过的位置。
申屠夫人没说话,鲁侯也沉默著,气氛一如堂外天色,冯珠转头向风雨飘渺的堂外:“茅叔,兄长既听不懂,便让他们来说。”
冯茅髮髻白,跟隨鲁侯多年,也是此次隨行者之一,此时闻听女公子发话,叉手应声“诺”,很快將四名反绑了双手之人押入堂中。
四人多少都带些伤,两人著寻常粗衣,另外两人是冯家隨从打扮。
他们在路上便已招供,此刻无需再审,那两名中年隨从爭著哭喊指认:“……是世子之命,奴有一家老小,实在不敢不从!”
粗衣者当中一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冯序,而后別过脸,认命之下,称得上平静地道:“世子令我等守在北邙山中必经之道,截杀侯爷夫人与女公子……”
从答话者头顶往外看,堂外院中雨幕下,已陆续被押跪而来十数名活口,他们身穿各样各式粗衣,若手中持刀,看起来便是一群落草为寇的乌合之眾。
冯序如遭雷击,满面不可置信,看起来根本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天大罪名,只得喃喃道:“尔等何人,受谁驱使,为何冤我……”
鲁侯看著冯序的反应,证据当前,仅有惊惑诧异,不见心虚慌乱,全无偽装痕跡。
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始终都是这幅模样,从来没人对其起疑……
此次產生一缕疑心,是源於夫人的察觉,夫人从珠儿开始有痊癒跡象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和反应中,做出了一个令他惊诧的猜测。
此次去往河內郡,是珠儿潜意识中试图找回回忆的反覆催促之果,也是夫人主张设下的一场试探之局。
动身之前,夫人在日常言语中,隱已透露出对珠儿当年的意外遭遇產生疑虑之意,这是高高悬起的诛心诱饵,若果真有怀揣异心的恶贼,定无法坐视这份疑虑继续壮大、乃至有被坐实的一日。
从河內郡离开,原路返程,需先乘船过河,出黄河渡口,入北邙山,出了北邙山道,便能走洛阳官道,一路平坦回到长安——
但就在北邙山中,行经一段曲折狭窄山道间,大量恶匪突然现身,不单夺財,更要谋命,先以滚石弓箭阻道,再持刀杀来。
离京时,鲁侯曾以不耐烦之態,勒令养子不许为他备下太多隨从。
即便如此,除却婢女,此行仍携二十余护卫家僕离京。而就在北邙山中险象突生,双方拼杀之际,护卫家僕中有七八人只仓皇逃窜,不见护主之举,鲁侯见状便知,这七八人大约只预备在最后关头从后方出手,再哭著回京为他一家三口报丧,好將这变故粉饰为山匪劫杀。
但既然做局,便不能没有准备。
冯家这些年许多事都由冯序打理,为保不走漏任何风声,鲁侯並未从冯家调动任何人手,此次暗中备下的后手来自申屠家。
但和潜藏在暗处的申屠家护卫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群来路不明的高手,他们一现身,便率先护向冯珠的马车。
冯珠彼时尚未完全恢復记忆,她坐在车內,听著耳边山林廝杀,嗅著血腥,山风捲起车帘的一瞬,刀光剑影逼进眼中,脑海中的混沌忽被劈开,心底茫然的吶喊终於有了出口。
她一声惊叫,如刺穿迷雾、崩落山石,茫茫痛苦滚滚而来,恍惚又回到当年遭遇变故之时。
她一路奔逃,被逼至山崖前,跌落之际,听到上方山匪笑著说:【不得不说这笔生意分外合算,有两份钱可拿!】
劫財是一份,另一份从何来?
山崖陡峭,幸而有乱石横枝作为缓衝,她大难未死,满身是伤,自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掛在崖边一截树干上,身边盘旋著准备爭食腐肉的鸟。
呼救未遂,她积攒力气,强忍疼痛,从这棵树扑到下侧方另一棵树上,见距离下方仍有距离,遂解外衣与衣带做绳,栓紧树干,將自己吊放下去,至绳带尾端,下方距离已摔不死人,她咬牙一松,摔落草丛中。
彼时已近天黑,她带伤摸索而出,昏倒在不知名处,待醒来时,却遭遇真正的恶匪劫掠,他们是不知哪里来的败军流匪,为首者自称先秦名將之后,他们辗转奔逃,一路来到鲁国境內,趁乱据下天狼山。
数次逃跑,换来一条残腿与数根断指,她是在战乱里长大的將门女,是父母掌上宝珠,既有坚韧意志也有对世间的无限眷恋,可那里的日子黑暗到超乎她平生想像。
一次次从寻死的边缘处將自己拉回,她必须活著回家,必须查明是谁要害她。
无尽煎熬中,她一次又一次猜测过仇人身份,怀疑过父亲母亲的仇家,也曾短暂疑心过夷明。
夷明从不掩饰对严勉的痴爱、待她的敌对厌烦。
但她又清楚记著,入京那年,她们这些家眷半路遭受残兵追杀,被逼困山中足足七日,她生病发了高烧,没有亲人在侧,昏沉恐惧中,曾听夷明交待医者:【务必將她医好,否则劝山怕要疑心我趁机害她,定要把我记恨。】
她病情转好后,夷明依旧待她无好脸色,但她从那时起,便知夷明很分得清一些因果。
为情而买凶杀人者虽有,为仇为利者却总是更常见。
仇与利……冯珠想了无数遍,因缺少证据,始终没有確切答案。
直到此时此刻,冯珠看著眼前这个从小到大被她深信不疑的兄长,想到这些年经歷的种种,眼底终於浮现明晰的恨意。
不同於当年还需重金买凶,她的兄长借著这些年打理侯府,如今暗中也有自己的人手可用——可用来又一次杀她。
面对那些活口越来越多的指认,冯序一再否认解释,见鲁侯与申屠夫人俱不言语,他著急地与冯珠道:“珠儿,这必是有人存心离间,我们务必要查个清楚!”
“——啪!”
冯珠眼中有恨,面无表情,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
“珠儿……”冯序大惊,眼底浮现悲痛泪光:“你我兄妹多年,你果真认为兄长会加害你和父亲母亲?”
“——啪!”
又一耳光,这次打在另一侧脸上,对视间,冯珠依旧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