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天母洒泪(中卷·完)
玄衣朱裳的少女抱著雪发之人踏火而出,衣裳沾著煌煌火焰,奔走间如同生出了炎羽的朱雀鸟。
无数惊动声中,少微什么都听不到,她奔至刘岐所在处,將姜负放下,匆忙替姜负熄灭道袍上的火焰。
而刘岐看著这一幕,心中响起一道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状况突发,局面大变,这方祭坛上下简直瞬息间天下大乱,而在这样关头,她救回重要的人,唯独奔回他身侧,是信任吧?是保护吧?
被她信任保护,疼痛也变得不再锐利,刘岐跪行两步,靠她更近些。
郁司巫心中震乱,却还是立即带人替狸拂灭衣裳上的火。
在这祭坛之上,大巫神是至高莫测的存在,无人会轻易质疑她的举动,而她在眾人反应过来之前已將瘟神像中的人解救,直到此刻,看清她全部举动,质疑声问罪声终於在震惊的官员之间爆发。
“巫神何故救下妖道!”
“衝撞旱雩大祭,六皇子又欲何为!”
忍下灼痛,刘岐面向眾人,大声道:“赤阳被暗中调换,此乃无辜代死者,並非当诛的妖道!”
刘承面露惊异之色,和一眾皇亲官员都看向被大巫神护在身前查看声息颈脉的人。
“如何不是赤阳?那不正是赤阳?”
“身形相似者常见,面貌可加以修饰……然而那白髮鬼之相岂能作假?”
“如何有调换可能?”
“是女身!”郁司巫立刻道:“此人乃是女子身,绝非赤阳!”
围在一旁的巫女们也纷纷附和作证:“乃女身者!”
官员间顿时变得更乱,令宫娥上前查看,却有宗室子弟大胆揣测:“……那妖道清瘦阴秀,莫非本是女身?不过以男子相来誆骗世人!”
有官员反驳:“绣衣卫审了多日,岂会是女是男分不清!”
“妖道就是妖道,那样多的邪异手段,先前或此时用了什么障眼的遮掩之法也说不定!”
宫娥已將確认结果带回,站在刘承身边的太尉杜叔林不理会嘈杂的猜测,只看向那突然出现的六皇子,问:“六皇子既来时便已断定此人是假,那敢问真正的赤阳又在何处?”
刘岐:“贺指挥使已在彻查此事,很快便能有结果!”
出京之际,刘岐即已知会贺平春速去查办,此事发现及时,而能做到將赤阳临时替换的人,在绣衣卫者定不会是等閒之人,只要贺平春动作够快,结果很快便能有分晓。
“很快又是多久?大祭断不能被耽误啊……”有官员焦灼不已,郭食也面露急色,杜叔林已速速让负责押送妖道的绣衣卫与禁军上前答话。
禁军只是押送游行,他们一无所知,而那些绣衣卫无不道:“……將妖道押出牢房,缚入瘟神像內,是我们亲眼所见!……当时是副指挥使亲自查验!並未发觉被替换!”
眾声杂乱,官员们焦急交谈商榷,百姓开始躁乱,而坐在地上的少微將声息微弱的姜负护在身前,慢慢抬头,看向沸沸扬扬的人群。
大落大起,大失大得,人如汪洋中一舟,在这天旋地转之间,少微將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成一点,作为被算计的当局者,没人可以比她更清晰地体会到此间恶意,因此她做出一个推断:赤阳就在这里!
他活不了了,他逃到哪里都活不了了,他的身体已被困杀至只剩最后一点残火,而今想来,这也是他设局的筹码之一,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死了、全无逃脱或被救的必要,他的同谋夷明也已败露自尽……
出人意料的消失,不是为了脱逃,只是为了替换。
替换並非是为了活命,而是要瓦解她的心志,要让她担负亲手弒杀姜负的罪责……因此他绝不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远远死去,他定要看著这一切发生!
少微此刻尚无从得知赤阳除了夷明公主还有怎样的同谋,但既能完成替换,那人定有瞒天之力,必能帮助赤阳来到这里!
目光扫过躁动人群,看著一张又一张各异脸庞,不,不会在人群里,面貌奇异的將死者要藏身人群中並不可行,不在人群中,却又不曾远离这场被诅咒的祭祀……
被烈火灼出的汗水自眉骨上方滑落,砸在身前祭坛上,少微垂眼一瞬,忽又抬起头,欲开口,却依旧发不出丝毫声音,那是在阵法中目睹尸身之际,力竭躯体內的残余寒毒迅速上行堵塞经脉所致。
少微没有迟滯,伸出一手,摘下郁司巫腰间巫铃,握住铃柄,重重拍向祭坛地面。
一时间铃音大震,响彻祭坛,金铜巫铃在少女手下嗡鸣分裂,如碎金迸溅,震破瞒天之障。
郁司巫惊诧於这不可思议的力道,刘岐瞬间领悟:“巫神指引,赤阳或藏身祭坛窖穴之中……”
他因伤势而声低,郁司巫回神,高声重复:“巫神指引,赤阳或藏身祭坛窖穴之中!”
那响彻铃音已將眾人震慑,此际闻言,皆看向祭坛下方。
每逢大祭,除却供奉皇天诸神,亦要祭祀地祇。上供於天,祭品摆於上方;下供地祇,將祭品供入祭坛窖穴,是为“瘞埋”之礼;
灵星台是先皇当年专为旱雩祈雨而建,每逢旱雩大祭,除了瘞埋祭品,亦会请出先皇征战时所用斩马御刀,用以镇压下降的阴邪之气。
今上创立绣衣卫之际,为彰其殊,特將此刀置於绣衣署內,意在斩杀镇压一切国之魑魅魍魎。
此刀日常坐镇绣衣署,唯有旱雩活祭才会请出,镇於窖穴中,直到祈得甘霖降下,酬神完毕,才能重新请出。今日午后,先游行队伍一步,此刀被绣衣卫副使亲自护送来此,献入窖穴。
而祭祀中途,开启祭坛窖穴,入內搜查,却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有官员低声提议,此事蹊蹺,关乎重大,当稟明陛下,使天子示下。
也有官员焦灼地说,大祭不能耽搁,错过时辰,触犯天地神祇,若有恶果,谁人能够担当?
刘承下意识也认为需要请示父皇,可传话之人回城再出城,到时天都要亮了……父皇是否会认为他太过无用?甚至认为是他耽误了大祭?
出宫前,父皇有言,將一切祭祀事宜交由他来做主。
刘承对抗著內心的怯懦,看向那坐地抱护著不明之人的少女,又看向一旁紧守著的刘岐,这一幕竟格外刺目,仿佛那才是同路人……
刘岐甚至胆敢直接衝撞打断祭祀,难道他这个皇太子却连应对变故的勇气都没有吗?
攥紧宽大祭服下的手指,刘承高声道:“若果真有妖道藏身於祭坛窖穴,纵容其扰乱祭祀,实为待天地先祖之大不敬、大不诚也!传孤之令,即刻开窖穴,入內查看!”
此言出,下方立即有禁军奉令而行。
芮泽转头看向外甥,这瞬间竟生两分陌生感受。
禁军至窖穴门前,先伏地请罪,再入內查看。
禁军执火,踩著土阶向下而行,来自牲畜贡品的闷腥气与酒气浓烈扑鼻,似乎还有从前祭祀时遗留的腐骨气息,令人心生敬畏不安。
偏是此时,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嘆瀰漫开来。
几名禁军循声望去,火把举近,只见供奉斩马刀的石台旁,竟有一影盘坐倚靠,其人白髮披散,面容苍白诡譎,一只眼睛缠裹伤布,气息虽衰弱却不慌乱。
“快……妖道在此!”面对这诡异一幕,禁军高喝一声壮了胆量,才敢上前,將人押住,带出窖穴,登上祭台。
眾多火光在风中晃动著,祭坛上方竟又出现了第二个妖道,人群哗动,百姓间乱作一团:“……为何有两个妖道!”
“大胆赤阳,藏身窖穴,又在密谋何事!”郭食利声讯问:“是何人助你脱逃,速速將同谋供出!”
被两名禁军说是押著、更像是扶住双臂才能站立的赤阳身上残破道袍翻飞,他却露出笑容,仰头道:“何来同谋,又何来脱逃,若是脱逃,何不远去?”
迴光返照般,他目色晶亮,定定望向那大巫神身前之人,笑著道:“我为我,她亦为我,混沌分两仪,一阳一阴,只因这祭坛天地神祇之力將我剥离,使一气上浮,一气下沉……阴阳二我同在,何来脱逃之说!”
祭坛上先是大静,而后大乱——这是什么疯话鬼话!
然而这妖道身上本就有诸多邪事,被押上这祭坛,不正是因瘟神赤魃之说,邪阵害人之举?
山巔之上,祭火狂舞,本能地放大眾人心底对鬼神的信仰。
刘承一瞬惊异后,喃喃道:“妖言惑眾,若是如此,巫神何故要护下……”
他话未说完,只听那妖道再次道:“巫神闯入我炼清之摄魂法阵,今已为我信徒!”
四下大骇,无数目光向那少女巫神围聚而去——莫非果真受了阵法蛊惑?所以才做出反常举动?除此外,这位太祝今日自出现起,便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郭食诧异过后,失神般道:“若那阵法果真有古怪……六皇子似也在阵法中停留多时啊……”
——最先闯入的二人遭到蛊惑,因此才会有一同破坏大祭的怪举?
眾人心思各异间,只闻那赤阳妖道大笑出声,出声如同诅咒: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纵我今日肉身兵解,然而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化为异物,又何足患!——我之三魂六魄已散入信徒之间,自有人承吾之志,助我重临!”
他拼尽全力宣出此言,言毕口中喷血,如同真正的下咒,將这番话钉在这天地间。
“……恶念不死,妖言惑眾,不过挑拨污衊!若是信了,便是中了这妖道诡计!”宗室子女间,刘鸣大声喊叫,但四下人心譁然。
赤阳下頜上掛满鲜血,他两条手臂被架起,后背躬伏著,笑看著巫神所在,眼底是寄予厚望的狂热希冀。
他不走,是不想走,是不必走,是必须要亲眼看著亲耳听著,就算她有幸察觉,他也不能善罢甘休!
虽说是差远了,她本该在这场由她促成的祭祀上目睹她师傅被活活焚烧,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一个从內里被毁掉的天机,还要如何救这世间?
只可惜,就差了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所以她此时还有选择的机会……
放下那与他同样被视作妖异不祥的师傅,证明自己没有受到蛊惑,让她的师傅和他一起被烧死,但她一定捨不得……
那就逃吧!
带著师傅逃走,丟掉世人给与大巫神的一切信任,背负这说不清的罪名,逃进这个对待异类寧可错杀的世道里,守著怀中的厄运,远远躲起来吧!
赤阳满眼期待,如偏执的蛇,吐著鲜红的信。
民怨已燃烧沸腾,大喊著烧死妖道及他的分身。
不同於深信鬼神的百姓,祭坛上许多人心存怀疑,但祭祀的根本是天意与民心,而这件事过於蹊蹺,若不平息,必会招来更大非议,甚至会被有心者利用煽动百姓谋逆……此类事歷来屡见不鲜!
“果真是天下不平,妖孽尽出……”有官员道:“那人与赤阳生得一般无二,皆是恶鬼面貌,不吉之人,必招灾殃。”
赤阳闻言低低笑著,看吧,师姐,看见了吧,这就是他活著的世界!
“大祭不可再延误,不明不祥,理应焚之一同祭天……”
有人惧怕妖异,有人不欲扩大祸端,有人慾將此作为政治之刃。
芮泽看向负伤的刘岐……
若就此坐实妖道有异,將那不明之人焚去,届时死无对证,妨碍大祭的罪名不容抵消……
至於狸,他观其与刘岐之间似有异样,本就不是好掌控的人,藉此事后,保她一命,也好叫她更能看清自己的位置。
眾官员出声催促,已有不知是否別有居心的百姓有过激言论,刘承顶著压力,向大巫神走去。
少微看著身前的姜负。
她是预言了天机的百里游弋,但世人眼中的百里国师是男子,没人会信她。而皇帝也不会公开承认,否则便是否定了国师仙蜕的祥瑞说词。
如今姜负只是个来路不明之人,在这样狂热的祭祀中,谁都可能被用来活祭,无辜者单凭一个符合条件的八字便可以被押上祭台,更何况是与妖道拥有相同异样面目的不祥之人。
借鬼神之说杀人,从来不是有利无弊,她入京后,以鬼神之名行骗,壮大神鬼之力,今日这方祭台上的局面,是赤阳算计的结果,也似她缺乏敬畏的反噬。
但少微无意论对错,此劫若是由她酿成,她无怨言,她愿意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