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叫什么?”他问。
少年低声答:“本·海伦。”
教室霎时陷入死寂。
几位年长者抬起头,互相交换眼神,脸色凝住,接着是几声轻微倒抽的气音——
那是鲸墓事件初期第一批被“确认沉眠”的名字之一。
而现在,有人说他活着归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伊恩缓缓点头,语气坚定而沉静:
“他教得对。”
“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下一个讲师。”
“讲坛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所有‘曾被剥夺名字者’的。”
他走到黑板前,手起笔落,在板面写下几个字:
“不再沉眠,不再编号。”
贝纳姆站在教室后方,靠着门框,望着这一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不说话。
只是在那一瞬,看见角落里那个瘦小女童——她坐在最边角的小凳子上,衣服有些大,袖口垂到掌心。
她正一笔一画,用一根炭条,在膝上的纸页上写字。
那一行字歪歪斜斜,却比谁都清楚:
“我不是怕卡。”
“我是怕他们不让我学。”
蜡烛的火光在此刻燃得更旺了一些,照亮那炭笔写出的黑字,而仓库外的雾却越加浓了。
雾都的夜,总是如此——越是静,越像一场崩塌前的序幕。
伊恩转身,拿起黑板擦,将上节课的内容缓缓擦去,只留下新写的一句:
“你愿意点亮它,就必须承认它可能会烧伤你。”
他说完,披风一振,从内侧取出一张略显褪色的卡牌。
卡面上画着一只展翅如帆的巨鸟,面容模糊,羽翼裹着风涌与雷鸣。
边缘镌刻着一串沉静流转的深色符文,像水面底下的咒语。
“这是我的卡——no.709,《风语之信鸦》。”
他说这话时,没有高举,也没有刻意营造神秘感。
就像一个老水手讲起自己的旧帆布包,平静,却无比坚定。
他轻轻燃起掌心的命纹。
命纹圆环上第一颗星闪耀如醒来的眼睛,柔风自角落回旋,卷起窗帘与桌上的纸页。那张卡浮起在半空,薄如羽翼,却一丝不颤。
“风语系,世界类,三星。”
“它不擅战斗,”他坦然承认,“但它能传播语言、传递低语、唤起风力。”
他屈指轻弹,卡牌随之旋转,掀起一道微风。
那风绕过破旧讲台,轻轻将教室角落一个垮塌的纸箱撑正,又卷入墙边的铁制小炉中,“噗”的一声,炉火再次燃起。
“它的本事,不在打人。”
“而在——让你说的话,传得更远。”
他说完这句,灯火正照在他掌心,那一颗星仍在微微燃烧。
“这叫‘风语引’,是我为它写下的第一条秘诡词条。”
教室内陷入一种近乎虔敬的静默。
不是压抑。
而是那种连孩子都能听懂的安静:全身倾听,等你说完再呼吸。
“你可以不懂它的符号。”伊恩环顾四周,目光一寸寸扫过。
“但你得学会听它的意思。”
“秘诡,不是魔法。”
“是语言,是图腾,是一段太老、太久远,以至于没有人再敢说出口的历史。”
他低头,将卡牌收回,放回衣内。
就在此时,一个戴着铁制面具的青年举手,声音低沉却不怯:
“那贵族为什么不教我们?”
伊恩盯着他,看着那双眼——干净、愤怒、疑惑,还有一丝几乎埋不住的渴望。
“因为他们需要你恐惧。”
“教会说:秘诡是魔。”
“王室说:秘诡需血统认可。”
“贵族说:你们的命纹是野的,会爆。”
他摊开双手,语气如铁:
“可我在海上看到,鲸墓里的编号军人,每一个都在用卡。”
“每一个……都活得比那些举着权杖的老头,更像人。”
教室后排,一位妇人抖着声音开口:“我丈夫是铁匠。有一次修理被卡牌灼伤的金属,被教会罚了十天。”
伊恩点头:“他们怕你修得好,就会有人问:‘为什么铁匠也能碰卡?’”
另一人低声说:“我弟弟是黑市跑腿,偷了一张遗契卡。没用过,只是藏着,也被说是‘潜在堕化者’。”
“你弟弟呢?”
“……消失了。”
伊恩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要你信命,却不许你握住命的卡。”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还有短促压低的交谈声。
贝纳姆神色一变,推门出去查看,片刻后回返,神色沉重。
他走到伊恩身侧,低声耳语:“白绸队在街口出现。未入场,但正在盘查出入者。”
伊恩没有惊慌,只是轻轻点头。
他抬手,扫视全场:
“今晚最后一段,不是我讲。”
他转头,看向那个坐在角落、刚才写字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怔,然后轻声答:“莉莉……莉莉·乔。”
她的声音不大,但眼神亮得像藏着一颗火星。
“你写的那行字,”伊恩缓缓道,“能不能,念给大家听?”
莉莉点点头,站起,瘦小的身影迎着满室目光,挺得笔直。
她的声音清亮:
“我不是怕卡。”
“我是怕他们不让我学。”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鼓起掌。
起初是稀稀疏疏,接着愈来愈多,最后几乎全场一同鼓掌。
贝纳姆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伊恩走向教室后方,掀开门口那块挡风的破布,露出一块钉在墙上的木板。
板上写着几个字:
“意愿登记。”
“愿意学的,签名。”
“愿意传承的,下节课带自己的笔。”
“愿意教别人的,第三节课上台。”
没有人催,也没有人吆喝。
但就在他说完那句话后,一个人站起,走到板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写下名字的那一刻,那颗命纹星,在他掌背上,悄然亮起。
教室已经空了。
连桌椅挪动后留下的灰尘也开始落定,讲坛边上的煤油灯早已熄灭,
只剩一盏被挂在梁柱上的“低光灯”还在闪烁着微弱光斑——那灯是贝纳姆从旧港拆下来的,灯罩上的裂痕至今未补,灯芯却稳。
亮度刚好,恰好够看清笔尖,却不足以刺穿窗外浓重的雾色。
伊恩仍站在黑板前,手掌按在讲义纸上,指节泛着苍白的纹理。他不是因为疲惫,也不是因为寒冷。
是那种点燃火之后,知道下一次风暴就要来的冷。
那种冷不是从外头来的,是从骨头里、从心里燃过一次又被风压灭的余烬冷。
讲坛后的门轻轻响了一下,玛琳披着带着露气的斗篷走了进来。
她摘帽、掸水,动作一丝不乱,但眼中明显有些不安,在灯下凝成了小小的一层暗影。
“我带来了东西。”她压低声音说。
她从怀里取出一卷信函,是晨星社专用的加密格式,但边缘微微焦黄,带着若有似无的香灰味。
伊恩接过,展开。信纸边角微抖,他的目光扫过其中内容。
不是新闻,也不是诗稿。是一则未公开简报。
【教会特别通令·非公开版】
编号:e07/戒令·白绸
内容:
即日起,对晨星印刷所夜间出入频繁区域划入“舆情激进观测带”。
已确认至少七名“非法命纹觉醒者”存在于该区域常驻平民中。
建议:逐步渗透,勿正面驱散;以教诲为名,施压撤散课堂。
重点观察人物:持卡者身份不明,风属性能力,言辞激进,代号“海风讲者”。
伊恩念到最后一句时,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一声,又像只是一口冷气未出完。
“我成了他们的‘讲者’了。”他说。
玛琳语气里带着微微的颤意:“这是白绸审查系。梅黛丝那一派的。他们不动声色的时候,最危险。”
伊恩轻轻合上那页纸,指腹按着它的中线。
“没事。”他轻声说,“审查的风,吹不熄火。它只会让火——藏得更深。”
他将那份简报重新折好,递还给玛琳:“别留痕,带回去。让司命看看。”
转身走向黑板,他抹去了上面残留的粉笔笔迹,只留下一句:
“下节课,讲真名。”
门再次开启又合上,玛琳的身影消失在雾里。
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也像是在走进一场她自己也不确定能否走出的梦境。
而另一侧,破旧讲坛后,贝纳姆正倚着窗台,望向对街。
雾浓如油脂,几道模糊的身影站在灯柱下,穿着民服,却每人都踩着同样制式的行军靴。
审查者的老习惯:不说话,只站着听你说什么——他们的存在从不靠语言,而靠“在场本身”。
贝纳姆叹了一口气:“我们点的这盏灯……未必是取暖的。”
伊恩没有回头,只是走回讲台,用粉笔在黑板的边角写下几行字: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学。”
“是我们教。”
他写得很慢,像是写给后人,也像是写给即将踏进门的敌人。
写完,他轻轻拂去粉尘,望向讲桌边那个裂开的台灯座——那是他第一晚讲课时踩碎的,至今还没修。
低声自语:
“柴堆点了,不是因为想取暖。”
他抬头,望向天板那一块破裂的木板缝隙。风又灌进来,将桌上一根烧尽只剩红心的蜡烛吹灭了。
也许有人看见了这盏火,也许有人已经准备好将它踢翻。
但伊恩知道:
“火,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了。”
“它落在别人眼里。”
就在这时,门又轻响了一声。不是玛琳。
是司命。
他没有说话,只走入教室,站在一旁角落,目光落在墙边那块“意愿登记”旧板上。
板上已经写了十六个名字——横竖略歪,有的字不太工整,
有的签得像是拿着颤抖的手签的,但没有一个贵族姓氏,也没有一个拼错的字。
“怎么样?”他开口。
伊恩没有看他,只答了一句:
“他们不是来学的。”
“他们是来点下一盏灯的。”
司命点了点头,嘴角轻微一挑。他走到桌边,伸手取走那张放在角落、微微卷边的羊皮纸——
上面写着:
“讲义·第一课:卡与命纹。”
纸张下方,已空出一整页。
下一课,要开始了。
风再次灌入,但这一次,它没能吹灭任何一盏灯。
它只是拂过,像是一只听了整夜故事的手,轻轻拍了拍教室的肩膀。
“讲坛不是火把,是柴堆。”
“他们坐在那里听课,是为了点燃一个城市,不是为了懂。”
——《火种讲义·第一卷》页尾铭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