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镜中天
黑。
彻底的黑。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
楚宁的意识像是被一层厚重魂幕包裹着,无法挣脱、无法挣开。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线灰光自前方浮现,如同冰面上一道裂痕。
接着,整个虚空忽然破开,化作一面巨大的“镜”。
那镜没有边,没有框,也没有倒影。
它只是静静立在前方。
一道古老的魂音,宛如自混沌深渊中传来,缓缓响起于楚宁魂海深处。
那声音无言,却像是某种极古老的问询,在无声中敲响。
他识海震动,四周魂息微颤,只见面前那面尚未完全明灭的镜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道身影,从镜面深处缓缓浮现——是他自己。
只是,那“他”此刻,披发覆面,衣袍残破,魂息断绝,宛若将死之人。
下一刹,镜面碎裂,光影骤变。
魂识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拽,穿越某道极深的魂界界层。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如落入深渊般的沉坠感。
天地骤然翻转。
楚宁眼前一黑,继而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沙海之中。
天地昏黄,日月不见,灰光如尘,铺洒在起伏的沙丘上,如同残烬。
天光无源,四野死寂。
脚下的沙,温热如血,仿佛某种尚未冷却的记忆。
他低头望去,只见前方百步之外,静静躺着一具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再呼吸,不再有光。
眉心的“天命锁印”已然模糊,魂轮断裂,识海沉寂。
衣袍破损,身侧断雪刀已碎,雷息四散于沙中,仿佛天地间最后一丝雷火也终于熄灭。
楚宁缓步走近。
那具“未来的自己”身躯僵硬,却并无挣扎之痕——像是没有死于战斗,而是死于命定的终点。
四野空无一人,谢明璃未在,楚云无踪。
天地无应,天人两断。
雷火早已覆地,一切归零。
脚下的沙发出细细响声,每走一步,都像是将前世今生压入沙底。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古老、沉静,仿佛从沙粒深处渗出:
“若你此生只能落于此局,是否仍愿踏这一步?”
声音并无威压,甚至近乎温和,却有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沉重。
楚宁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走到那具“死去的自己”身边,缓缓坐下。
风轻轻掠过他鬓角,吹动断雪刀残锋的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光。
他低头,看着那具失去魂息的身躯。
那确实是他。
没有一点虚假,连唇角的血迹、掌心的老茧都毫厘无差。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只是幻象,这是命运所写下的可能终章。
一息,两息,他才缓缓开口:
“若必须如此……”
“我也要死得明白。”
语气平静,没有悲壮,更没有抗争。
只是将这句回应,当成一块碑石,刻入此境。
下一瞬,那“尸身”悄然崩解,如沙归尘,随风散落天地间。
而整个沙海世界也随之轻微震颤,层层裂纹自他足下蔓延,如镜面破碎。
“咔。”
幻境崩塌,雷魂归位。
楚宁心神震荡,魂识剧烈一颤,却并未崩散。
他缓缓起身,仿佛刚从一个极深的梦中归来,目光沉静。
——他未拒死亡,而是正视它。
这是浮阁镜中天的第一问。
他,用“坐下”来回应。
不是战斗,也不是逃避。
只是选择面对,选择看清这一步的尽头。
哪怕尽头是寂灭,他也愿明明白白走到那里。
光影骤变,天地翻覆。
镜光碎裂之际,魂识尚未归位。
楚宁只觉心神微震,魂海如海底轻颤,有些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是谢明璃的低语,又似是楚云的轻笑。
他本以为,那三问已然落尽。
却不知,真正的魂镜,往往不是以审问的姿态现身。
而是在你放下刀之后,问你一句:
“你还想走回去吗?”
还未等他看清声音的源头,下一重幻象,已悄然铺展开来。
楚宁睁开眼,脚下竟是熟悉而遥远的青铜祭台。
帝魂台。
四周重檐高墙,帝都禁苑风声如铁。
台阶之下,列座森严,文臣、武将、宗亲、宗正台、律堂、内史、典仪俱在。
不是记忆。
是镜象。
镜中人不言,魂象却声声如诛。
“你毁了律章!”
“你废了血统!”
“你斩的是一国之根!”
“你——以一介散魂之身,夺天下之魂命!”
那不是吼叫,也不是责备,而是百官魂念汇聚的千年铁律,化作一道道符印,层层围绕帝魂台。
每一个声音都从楚宁四面八方而来,仿佛天地本身都在向他诘问。
祭台之上空无一人,唯他一人站于中央。
斩魂之刃早已化虚,却仍能在他手中感到那柄断雪刀的余温。
他没有回头。
但他知晓,在他身后,谢明璃与楚云正默默伫立——不语,不动。
甚至不问一句“你后悔吗”。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让他知道:
——你并非孤身一人,但此事,唯你能承。
忽然,魂镜之上,一道低沉的声音浮现:
“你之所斩,谁来承?”
这不是外界之问,而是魂镜之问。
是镜中天对“决断之代价”的真正拷问。
魂象在等待他的辩解,或者怒吼,或者愧悔,甚至一句“我别无选择”。
但楚宁都没有。
他只平静地低头,垂目,看向那早已斩碎的帝魂图残影,在幻境中像一枚残缺天命,漂浮于虚空。
他淡淡开口,语气如祭:
“因无人敢承,故我斩。”
语落,魂镜一震。
周围百官魂象如纸片折迭,化作无数裂纹溃散,消融于帝魂台的台阶、玉壁、铜纹之中。
最后崩裂的,不是众生的指责。
而是那悬于半空、已然残碎的帝魂图。
“啪。”
魂镜碎裂,幻象消散。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神色无喜无悲,唯有一点极深处的疲惫。
——不是因为他无悔。
而是他从未让“悔”决定他的方向。
他本以为,镜中天的问询已毕。
可镜问的终章,不是斥责,不是劫火。
而是递给你一杯温茶,说:
“你其实可以不背负任何事。”
真正危险的,不是痛苦。
而是让你开始相信——“不痛也可以很好。”
他醒来时,是在一间温暖的屋舍中。
晨光从木窗缝隙透入,薄雾微白,光影斜斜洒在桌案上。
铜壶尚热,茶香轻浮。墙角放着几本翻旧的书册,还有昨日未批改完的讲义。
他愣了一瞬,低头望向自己——手上无符,无印,无伤。
一只鸟儿站在窗棂外跳了两步,啄了啄木窗,飞远。
街口传来清脆呼唤:
“楚先生,早茶别凉啦!”
他回头一笑,随手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巷口有个小饭铺,掌勺的是雷万钧老爷子,镇上开武馆的,手艺粗却味正。
晨风吹过,纸鸢摇曳,孩童在街角练拳,呼喝如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