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程侠凑上去看。
盒子上的人物穿着打扮怪模怪样,中央是一个特别醒目加粗的标题:
《醉拳》。
“都到齐了?关门!”钱进压低声音下令。
孙健立刻走到门边,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还落了锁。
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像做贼一样紧张又刺激。
程侠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港版电影胶片?”
钱进点头:“对,这机器是我托人搞来的旧放映机,胶片是我这次去首都,特意结识了几位羊城的同事搞到的。”
“这些全是港岛电影,全是粤语片子,你们给我记住了、记死了,咱们不是来看电影,是来学习,通过电影学粤语!”
孙健伸手扫过一行人:“都记住了吗?”
所有人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
“咱加班是为了学习,学粤语!”
“对,我我那个什么,我最近跟广粤同事还有港岛的外贸商交流很吃力,人家不说咱这个普通话,人家说粤语,我也得学粤语……”
程侠激动的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问道:“放吧?”
在这个信息高度封闭、所有引进电影都需层层审批的年代,“港版电影”本身就带着强烈的禁区色彩和难以想象的吸引力。
看这种电影确实是违纪行为。
但他们不是为了看电影,是为了学粤语,这就情有可原了。
这个解释让大家心里那点隐秘的兴奋和紧张瞬间找到了理直气壮的着陆点,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钱进满意地点点头,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
里面装满了报纸包着的葵籽、炒生,还有两包廉价的橘子瓣水果硬:
“喏,精神食粮要有,零嘴儿也不能少!别客气,像在电影院里头看电影一样!”
这极其接地气的小零食一出,瞬间把“工作学习”的气氛又拉回了轻松活泼的轨道,大家最后那点拘谨也烟消云散。
“咔哒…吱…”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起。
钱进按照打听到的那样,将一卷胶片从硬塑料壳里取出,安在那放映机的转盘上,拉出胶片头,穿好片路。
他摇动了放映机侧面的小摇把,机器内部发出嗡嗡的运转声,顶上灯孔射出一道强烈的锥形光柱,打在前方早已拉下的白色投影幕布上。
幕布上先是一阵刺眼的亮白和无规则的跳跃噪点,发出嗡嗡和吱吱的噪音。
突然,类似戏曲锣鼓点加古怪电子乐的结合音效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幕布上光芒一闪,一个清晰的彩色画面骤然跳了出来:
一个穿着民国时期布衫、剃着光头的滑稽年轻人正骑在一头瘦骨嶙峋的牛背上,摇头晃脑地唱着什么,牛蹄下尘土飞扬。
“喔——”所有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地发出惊叹。
声音!
确实是粤语!
但吸引所有人的是电影色彩!
这色彩饱和明亮得让他们有些失神!
电影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带着油光。
衣服的颜色艳得晃眼。
然后就是动作了。
一开场就是杀手接任务杀人的剧情。
一开场就是硬桥硬马两大功夫高手生死相斗。
这节奏太猛烈了,而且场面太撼人了。
跟他们以前看过的慢吞吞、正正经经的电影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剧情更是简单直接、干脆利落。
开头不到五分钟,黄飞鸿先跟师兄斗拳,又在街上与姑姑较量。
后面更是连接与李家的恶霸少爷和教拳师傅打了两架。
紧凑的节奏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
那个丑丑的大鼻子男演员看起来不怎么好看,可是身手却好的惊人。
等到剧情进入茶楼阶段,男演员以一敌多又打了起来,这次他在茶楼简陋的木架子间钻来钻去,动作迅捷如风。
他被堵在角落里无路可逃时,一个翻身就窜上了三四米高的二层楼。
那根本不是“跳”,完全违背了重力!
还不懂‘吊威亚’的一群人全懵逼了,程侠更是激动的挥拳头捶大腿:“我草!轻功、真的有轻功!”
钱进无奈解释:“他身后吊着线,这叫吊威亚,算了你们先看,我待会再给你们细说。”
丑丑的大鼻子在狭窄的茶楼里被围堵,面对雨点般的拳头,他不退反进,身体如同柔软的皮筋般扭曲闪避,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更离谱的是,当拳脚来,他竟然能利用桌子、长凳、甚至一个简单的门框柱子做支点,做出匪夷所思的躲闪或反击动作。
他那双手,那双胳膊,那双腿,仿佛不是人类的肢体,而是柔韧无比、拥有无限韧性的弹簧!
“哇!”郑金红看得嘴巴都合不拢,眼睛死死盯着银幕,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
李香已经激动得站起来了:“他怎么上去的?那是假景吧?肯定是假景吧?”
男同志们反应更激烈。
孙健呼吸一早就急促起来,看着主角那些超越想象的闪避动作时,喉咙里“嗯、啊、噢”,屁股则在椅子上不自觉地挪来挪去,手心都攥出了汗。
当主角用桌椅板凳、甚至一个路边的尿桶作为支点做出高难度躲避时,孙健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忍不住低吼了一句:
“这……这他娘的咋练出来的?”
《醉拳》的出现,把所有人的视觉观感都给摁在地上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蹂躏。
钱进很理解。
这些年轻人以前看的最多的就是样板戏,他们对武侠片的认知,全在《大众电影》、《电影画报》这些报刊上。
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什么是武侠片、功夫片,只是听说这东西好看。
从建国到现在、从出生到现在,他们没有看过一部武侠片。
更没看过成龙的电影。
成龙在去年之前基本上算是个跑龙套的,去年的1978年他主演了《蛇形刁手》和现在这部《醉拳》,展现了自己独特的功夫喜剧风格,才开始在港岛爆红。
他现在在大陆没有任何名气。
但巨星就是巨星。
尽管不认识成龙,可所有人都看出这个长得不好看的男人拍电影很厉害。
然而,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部电影里动作喜剧的厉害!
很快剧情推进,成龙扮演的年轻黄飞鸿遇见了师父苏乞儿。
就此,属于动作艺术的暴风洗礼时刻到来了……
一套“醉八仙”打出来,程侠猛地坐直了身体,连带着椅子都发出一声响。
随着成龙被围攻时,那套融合了舞蹈般柔和刚猛拳脚的“武戏文唱”式打法,看得众人一个劲倒吸凉气,彻底入了迷。
没人吃零食了。
没人出声了。
全在聚精会神看电影!
当银幕上最终打出演职员名单,伴随着那欢快又带点戏谑味道的粤语主题曲时,整个小会议室里是长达十几秒的绝对寂静。
放映机的转盘发出单调“嗒…嗒…嗒…”的终场提示音,光柱灭了,屋子里又变得只有门缝透进来的昏暗天光。
没人说话。
大家都还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眼神呆滞地望着已经变成一片空白的幕布。
仿佛灵魂还沉浸在那场超乎想象的武打盛宴中,被高速旋转的胶片甩了出去,迟迟没能归位。
“还想看吗?”钱进问道。
这句话终于将众人的魂魄抓了回来。
“我的亲娘哎……”孙美娟长长地、极不淑女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憋了快一个多钟头的那口气全都吐出来。
她的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急忙说:“看,再看一遍,我我没看清楚啊……”
其他人也说:“这就完了?太快了!太他娘的过瘾了!”
“何止是过瘾!简直是刷新了我对打架的认知!”
孙健霍地站起身,抬脚就要踢腿,被程侠一把摁住。
程侠面无表情、眼神凌厉。
装逼到位,钱进感觉很傻逼。
孙健推开程侠,双手不自觉地就在空气中比划起来,学着刚才看到的一个躲避动作:“就像这样,腰一扭、身一转,啪!敌人就飞了!”
“厉害!太厉害了!”
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模仿着含糊的粤语,“‘咪打我啦’,哈!”
李香和郑金红则还沉浸在那些既神奇又搞笑的招式和表情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程侠郑重的对钱进说:“这些人都有真功夫啊,他们跳的多高,有的一拳就能砸碎桌子椅子……”
“全是假的!”钱进无语,“他们跳的高那是利用了摄像机布置机位的效果,那些桌子椅子则是泡沫的,所以可以一拳砸碎!”
程侠不服气:“酒瓶子呢?那酒瓶子砸在头上‘当啷’全碎了,那不是硬气功吗?”
“是硬气功,部队里就练这个。”有人凑上来说,“我听我哥说来着,一巴掌拍下去,砖头给你拍碎了!”
钱进解释说:“硬气功或许存在,部队的战士或许真练这个,但电影里的不是。”
“那些酒瓶子是浆做的,看起来像是玻璃,实际上是片,所以很脆。”
程侠愣住了。
他吞了吞口水,最后问:“那个大鼻子演员是谁?叫黄飞鸿?”
“黄飞鸿是角色名字。”孙健说道。
程侠说:“反正我看他了不得,这个人、他对身体的控制力太厉害了。”
钱进说道:“这你可看对了,他叫成龙,以后会是咱们中国功夫电影的头牌!”
他顺势举起手中的橘子吃到嘴里:“不过你们别光看打架呀,你们要学粤语!”
“咱们以后跟广交会那些港商打交道,粤语的用处大着呢!”
“另外我再次告诫你们啊,这是观影学习,是学习!还有这个学习以后要常态化,要不定期地搞,这是咱们科的内参学习会!”
“好!”所有人开心的喊起来。
“没问题钱主任,我响应学习号召!”
“这样的学习机会太应该了!”
“下次啥时候?”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着,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满了强烈的期待。
原本只是来看个“洋荤”,现在却真真切切成了一次收获巨大的“内部学习”,这种名正言顺的“特权”感,让大家心中充满了归属感和作为“开拓者”的隐隐自豪。
一种特殊的凝聚力,在这小小的、充满胶片和生香气的会议室里悄然滋长、发酵,温暖得足以驱散初春的所有寒意。
钱进不扫兴,说道:“都小点声,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在内部学习是吧?”
“该上厕所的去上厕所,该出去抽烟的抽烟,以后不准在看电影的时候抽烟啊,门窗紧闭,这烟雾萦绕的妨碍看电影。”
姑娘们立马帮腔:“对,响应钱主任的号召!”
“必须听钱主任的话,谁不听那我可跟他过不去!”
钱进笑道:“行了,赶紧去忙活吧,接下来就要第二场了。”
门打开,却没人出去上厕所,全在期待的盯着他:
“钱主任,赶紧放电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