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轻飘飘一张文契便要抵了林家十几万家产,陈斯远如何不知荣国府上下的好算计?
只怕上到贾母下到凤姐儿,心下都笃定内有元春、外有王家,贾家再如何也不会立时落魄,好歹能撑过宝玉这一代。却不知元春早有判词,王子腾兔死狗烹,贾家又没个顶门立户的人物,因是诸芳流散,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陈斯远暗自思量,也不知贾赦死后,圣上会不会心下厌嫌稍减……不拘如何,若贾家无事,也算全了陈斯远与园中诸美情谊;若大势不可违,以陈斯远今时今日的能为,护住几个女眷也算寻常。
至于这张文契,如今看是虚空画饼,焉知来日会不会成真?
笑吟吟将文契收下,只待来日林妹妹过门再交给其保管。陈斯远信步往侧园寻晴雯等说话儿,谁知正撞见鸾儿哇哇乱叫着自月洞门跑出。
陈斯远连夜操劳,难免反应慢了些,正被鸾儿一头撞在小腹。蹙眉倒吸一口凉气之余,便见那鸾儿被自个儿弹得倒退两步,恰被追来的晴雯拿了个正着。
鸾儿年纪渐长,知道陈斯远最是好说话,也就顾不得此人夜里总是抢了姐姐,当下求饶道:“老爷救命啊!”
晴雯怒不可遏,提了鸾儿的脖颈教训道:“你只管求,我倒要瞧瞧今儿个谁敢给你说好话儿!”
陈斯远哑然失笑,道:“这又怎么了?”
晴雯粉面含霜道:“这丫头愈发不像话了,也不知从哪儿寻了老大蛤蟆来,往嘴里塞了胡椒,绑了嘴儿,一径丢在曲嬷嬷房里,唬得曲嬷嬷两三日不曾睡好!”
“哈?”陈斯远不禁哈哈大笑。这损招他门儿清,此举可让大蛤蟆夜里如人一般咳嗽,最是骇人不过!那曲嬷嬷上了年岁,愈发笃信神神鬼鬼,听得夜里有人咳嗽,岂不要被吓个半死?
“那是该打了!”
陈斯远一语既下,晴雯抄手往鸾儿的小屁股上狠狠抽了几下,抽得鸾儿哭嚎不已,却不见一滴眼泪。
又趁着晴雯一时手松,鸾儿一缩脖子便跑了,边跑边回头嚷嚷道:“姐姐、老爷都是坏人!”
晴雯待要再追,却被陈斯远拦下,那晴雯兀自咬牙切齿道:“愈发顽劣,来日可怎生是好?”
陈斯远思量道:“发祥房新宅养了十几个小丫鬟,回头儿请个教养姑姑来,慢慢板正便好了。”
晴雯长叹一声,心下却并不看好。正待说些什么,便有芸香快步来寻,说道:“老爷,城外工坊的张管事遣人来说,工坊账目两月余不曾盘过,问老爷何时得空去盘一盘。”
城外工坊?哦,是林妹妹与凤姐儿合伙办起来的那胶乳工坊。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凤姐儿身怀六甲,再不敢随意走动;黛玉待字闺中,也不好再出家门。这账目可不就要耽搁了下来?
略略思量,陈斯远便道:“替我回了,就说这几日我得空便去一遭。”
芸香绷着脸儿应下,扭身快步而去。
晴雯瞧着好笑,便低声与陈斯远道:“老爷可曾瞧出来,芸香好似一直扮了旁人的模样?”
陈斯远略略思量,试探道:“你是说二嫂子?”
晴雯合掌笑道:“可不就是?不信老爷且留心,看看芸香平素是不是惯会乜斜了眼儿看人,开口之前总爱冷声一哼。”
陈斯远回思一番,也笑将起来。芸香到底差着年岁,即便再是老资历,只怕丫鬟、婆子也只当其是黄毛丫头。于是这丫头干脆拿腔作调,学了大观园中最厉害的凤姐儿来吓唬人。却不知此番画虎不成反类犬,威势不见增长,反倒徒增许多笑料。
此时又有香菱、五儿来寻,继而尤二姐、尤三姐齐聚,陈斯远温言笑语,与众美游逛园,或簪斗草,或下棋抹牌。夜里单寻了尤二姐、尤三姐缱绻缠绵。
尤三姐不做他想,只极尽痴缠之能;尤二姐倒是几番试探,奈何陈斯远每每都随口遮掩过去,并不接茬。
到得五月十六,尤二姐一早儿又寻了尤三姐道:“老爷如今搬过去,宅子里也是空荡,我看不若咱们搬过去小住几日?”
尤三姐冷笑不言。心说,好好儿的宅子,哪儿有正室没住进去,便让野孤禅先行住了的道理?就算二姑娘好说话,只怕陈斯远也不肯应承。
尤二姐碰了一鼻子灰,心下讪讪,只得暂且将心思压下。
外间,粗使婆子往来不断,十几个箱笼依次抬出。晴雯、香菱、五儿等又将贴身物什挎在小巧包袱里,大门外更是停了足足六辆马车。
尤三姐、尤二姐、司棋齐到仪门外送别,这个秋水脉脉、那个满面戚戚,不舍之意溢于言表。一直不见妙玉来送,陈斯远心下也不在意。此女素来表里不一,人前从来都是端着个超然物外的大士模样,背地里陈斯远越是折腾她越畅快,也是咄咄怪哉。
当下陈斯远这个扯了手儿,那个抚了脸儿,笑吟吟话别,说道:“只是搬过去,明儿个拾掇拾掇,后儿个我再来,你们又何必作小儿女状?”
一句话说出,尤氏姊妹并司棋都转嗔为喜,这才催着陈斯远上了马车。
闲言少叙,不多时到得发祥坊新宅,早有管事儿的领着阖宅仆妇迎在仪门处。
三路四进带后园的宅院,满打满算内中如今不过十几个粗使婆子、丫鬟,二门外又有小厮、仆役、马夫、护院十来个,比照荣国府的奢遮自是云泥之别。
陈斯远一行自仪门前下得马车,众仆役齐齐恭迎,晴雯扫量一眼便纳罕不已。待与香菱进了仪门,便与香菱说道:“好生古怪,我只道唯有荣国府那等家生的仆妇才规矩森严,不想这外头聘来的竟也如此。”
香菱笑道:“这外聘的仆役大多也是各府的家生子啊。”
京师权贵众多,不说四王八公,便是李家宗亲也不少。这些年人口滋生下来,讨了主子欢心的,自然能得了差事;那等惹了主子厌嫌的,便只能在外头寻了零工度日。
是以早前听闻此间开府,每日家都有牙人领了丫鬟上门讨差事,又有各府管事儿的拿了主家荐书求职。
陈斯远与尤三姐挑挑拣拣,只选了老实本分的仆妇、粗使丫鬟,外头又选了个从公主府出来的管事儿,便吩咐其暂且将此间府邸管起来。
至于管家人选,等来日三姝过了门儿,自有她们自行简拔。
此宅三路四进,这第三进自是留予各房主母居停。此时婚期将近,陈斯远也不好搬到三进院儿中。因是他干脆选了中路二进正房暂居,晴雯、香菱、五儿三个计较一番,便分居二进院三间耳房,免得招了迎春厌嫌。
稍稍安置,香菱、晴雯几个便叽叽呱呱,带着新鲜劲儿携手一并往后头园游逛。陈斯远分外闲适,连着两夜消消停停的安睡了,待第三日只觉精神勃发,总算将养了过来。
想起工坊账目还不曾理,这日一早便驱车往城外而去。
谁知到得地方,却见一辆青呢马车停在工坊之内,车把式也是眼熟之人。
陈斯远纳罕不已,上前问过,那车把式便笑道:“回远大爷,小的得了二奶奶吩咐,此番载着鸳鸯姑娘来此间处置账目。”
“鸳鸯来了?”
车把式回道:“是,只比远大爷早来了半个时辰。”
陈斯远笑着与车把式别过,与来迎的管事儿碰头,大步流星不一刻到得账房。挑开竹帘,搭眼便见鸳鸯端端正正坐在桌案之后,一手拨打着算盘,一手擎着簪笔写写算算。
听得动静,鸳鸯茫然抬首观量,见来的是陈斯远,鸳鸯怔了下,旋即笑吟吟仓促起身:“远大爷!”
陈斯远笑着颔首,踱步凑近,扫量桌案一眼便道:“怎么把你发遣来了?”
鸳鸯就道:“二奶奶不便劳动,姑娘又不好出门,数来数去,可不就只能打发我来盘账?”
说话间忙给陈斯远搬了椅子来,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笑道:“既如此,那咱们尽快将账目点算了,也好早些回去。”
“嗯。”鸳鸯俏生生应了一声儿,待落座后又偷眼朝着身旁的陈斯远一瞥,这才含笑噙笑重新拨打起算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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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酷暑难耐,偏生凤姐儿生怕凉着腹中孩儿,又不好用冰,便只好命两个小丫鬟轮流打扇。她这会子正昏昏沉沉困倦之际,忽有丰儿来说:“奶奶,二姑娘来了。”
凤姐儿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笑着道:“二丫头不好生绣嫁衣,这会子怎么来了?”
说话间迎春已然领着绣橘入内,凤姐儿的话自是落在其耳中,迎春便笑道:“正要问凤姐姐讨个样子呢,我那鞋怎么也绣不好。”
凤姐儿笑着招呼其落座炕桌旁,笑着说道:“正经的姑娘家会些女红就是了,如今还哪儿有自个儿绣嫁衣的?你看外头喜铺一间接一间的开,寒门小户舍不得劳动女儿,干脆舍了银钱买上一套。咱们这等高门大户,家中自有针线上人,只管吩咐了其,什么样式绣不出来?”
迎春笑道:“被、褥、嫁衣我不好伸手,不过鞋面、帕子之类的小物件,我总要绣上一绣的。”
凤姐儿嗔笑道:“绣两下做做样子就算了,也不怕伤了眼睛。”
话是这般说,凤姐儿还是吩咐丰儿去取了鞋面儿来,又指点了迎春几句。
姑嫂两个正说得热闹,谁想此时又有人来。丰儿打了珠帘道:“大太太来了!”
姑嫂两个闻言赶忙起身,二姑娘迎将出来,凤姐儿不好劳动,也趿了鞋子落地。
少一时二姑娘迎了邢夫人入内,那邢夫人进门便笑道:“我的儿,原来你在凤丫头这儿,倒是免得我劳动一番了。”
凤姐儿见过礼,赶忙请邢夫人落座。那邢夫人絮絮叨叨问了凤姐儿半晌,不外乎近来可有忌口,行动可有不便之类的。
凤姐儿一一照答,笑道:“太太只管放心,老太太生怕我这一胎有误,单请了两个惯会照看的来呢。”
邢夫人笑着颔首,转而与迎春道:“你那差事还没卸下呢。”
迎春抿嘴不答,邢夫人就蹙眉与凤姐儿道:“二房太会使唤人,姑娘家眼看就要出阁了,还使唤着当牛做马的,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凤姐儿就笑道:“听闻太太近来身子不大好,许是因此耽搁了?”
邢夫人冷笑一声儿没言语,干脆扯了迎春就走,道:“走,我领着你与二房说道说道去。”
迎春半推半就,随着邢夫人往王夫人院儿而去。凤姐儿起身送了两步,见二人出了院儿,顿时哼声冷笑。
她那好姑姑大面儿上拿个主意还成,让其事无巨细管束家业,只怕没几日家中就要乱套。这先前嫌三丫头探春不顺服,用尽心思请了二姑娘管家,如今二姑娘一去,且看她那好姑姑还能选出个什么人来。
凤姐儿思量一番,叫过丫鬟丰儿,耳语几句,丰儿便往王夫人院儿去盯梢。
过得好些时候,丰儿颠颠儿回转,寻了凤姐儿道:“奶奶,大太太与二姑娘往太太院儿坐了一盏茶就回了,我瞧着大太太趾高气扬的,料想定是将差事交了出去。
过不多时,檀心又往后头去请了大奶奶来。这都两盏茶了,如今大奶奶还没出来呢。”
凤姐儿略略颔首,打发了丰儿退下,旋即掩口吃吃而笑。早年推说李纨寡妇失业的,不好抛头露面,因是这才将管家的差事交给了凤姐儿。如今二姑娘要出阁,又与三姑娘生了嫌隙,王夫人只好唾面自干,巴巴儿的又请了李纨出来。
这可真是,不知说她什么好了。
凤姐儿讥笑之际,李纨方才蹙眉打王夫人院儿出来。
王夫人百般求肯,眼见李纨满是推却之意,又不管不顾强令其收了对牌钥匙。李纨这会子面上发愁,实则心下却窃喜不已。
她可不是二姑娘那等未出阁的姑娘家,此番管家,除了要打理府中庶务,那外头的庄子、铺面也要一并管束起来。
如此一来,自然免不得抛头露面。李纨先前还道从此往后与陈斯远再无相会之期,不想这上好的由头便巴巴儿送上门儿来了。
有此差事在身,不求时常,隔三差五的偷期幽会一遭,总是成的。
素云、碧月两个见李纨默不作声,全然不知其心下窃喜,只道李纨为难,便一个个谨口默言,随着李纨兜转着往大观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