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存在,曾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心头的一根刺。
二十多年前,公司刚刚在东印度群岛站稳脚跟,便将西属菲律宾视为垄断东亚贸易的巨大威胁,曾频繁派出武装船队袭击马尼拉湾外的商船和沿海据点,试图掐断那条连接美洲白银与中国商品的大帆船贸易线。
但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城堡相当坚固,几次试探性地进攻——德默心里清楚,公司内部一直在策划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武力征服--都未能成功,最终形成了某种僵持局面。
荷兰人控制了南洋的香料,西班牙人则守着他们的菲律宾和跨太平洋贸易。
但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西班牙人的无能,真是超乎想象!”德默总督刻薄地挖苦道,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忧虑,“我记得,当年西班牙人在兰老岛南端建立那个皮拉堡(今三宝颜)时,总督大人还曾紧张了好一阵子,生怕他们以此为基地,南下骚扰我们的香料航线。”
“却不想,短短几年时间,整个菲律宾形势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那些新华人竟然取代了愚蠢而又无能的西班牙人,成了我们东印度公司强有力的‘潜在竞争者’。”
“正是如此!”范·赫鲁斯特点头,“虽然后来西班牙人有些力不从心,并未真正南下构成实质性威胁,但毕竟是个隐患。现在,隐患是消除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新华人’。”
安扬范德萨插话道:“我在巴达维亚曾整理过一些零散的信息。这些‘新华人’,据说源自数百年前的明国,为了逃避战火,万里迢迢地避至美洲西海岸。”
“他们与明国同文同种,并且拥有相当数量的船只,每年都会从明国、朝鲜、日本进行大规模的移民。他们取代西班牙人后,马尼拉港--哦,对了,他们现在将这座西班牙人建立的殖民据点改名叫新化——现在挤满了从广东、福建甚至江浙来的明国商船,贸易活跃度远超西班牙人统治时期。”
“这对我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德默总督脸色变得阴郁起来,“这些新华人,近年来不仅在安南、广南、柬埔寨、暹罗和我们抢生意,从大规模的稻米贸易开始,逐渐渗透到其他商品领域。”
“现在他们拿下了菲律宾,等于在东亚和东印度群岛之间插下了一根牢固的楔子。他们和明国商人的那种……天然的亲近,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越过班达海,看到北方的吕宋岛。
“我们控制福尔摩沙(台湾)的目的,就是为了主导对华贸易,将大明的丝绸、瓷器与我们的香料捆绑。现在,新华人占据的吕宋,很可能成为一个新的、更强大的贸易枢纽,直接分流原本可能前往巴达维亚或福尔摩沙的大明商船。”
范·赫鲁斯特闻言,脸上露出忧心忡忡表情:“更麻烦的是,这些新华人不像西班牙人那样孤立。西班牙人的援兵需要跨越整个太平洋和大半个美洲。而新华人,他们在日本北方就有一座稳固的基地,可以随时获得必要的武力援助。”
“另外,听那些明国商人提及,现在菲律宾群岛上的新华移民已经超过五万。这样一来,他们能轻易组建数千人的军队。”
“而且,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每年抵达大明沿海的船只数量惊人,虽然大多是没有多少武备的移民船,但这种规模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拥有强大的海上动员能力。”
话音一落,瞭望台上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广场上的行刑已接近尾声,土著仆从们正在用水冲洗血迹,但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血腥味似乎更加浓重了。
远处,碧蓝的海港里,停泊着几艘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它们的旗帜在热带风中飘扬,代表着公司的武力和财富。
但此刻,这些高官们却仿佛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来自北方。
“我们必须重新评估这个新邻居。”德默总督最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决断,“我们要递送一份紧急报告给巴达维亚的总督阁下和本土的董事会,阐明吕宋易主可能对公司垄断战略构成的长期威胁。”
他深吸了一口气,午后的热风带着血腥味涌入肺中:“是的,对那些新华人,我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安。他们在未来某个时刻,或许是我们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威胁。”
“甚至,他们比西班牙人更危险。我们必须提前做出规划,设法对他们加以打压和限制。”
“但是,阁下……”范·赫鲁斯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目前的主要精力还在整合东印度群岛,并且正在谋划对葡属锡兰岛和葡属印度的进一步行动。若是,我们同时与一个新兴的、实力不明的势力对抗,是否……”
“所以针对新华人的策略将是‘长期’的,目前而言,暂时不付诸于武力。”德默总督打断了他,眼神锐利,“我们未必要立即开战,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制定一份长远计划。”
“我们东印度公司的繁荣是建立在东方贸易的垄断之上,任何挑战我们利益的苗头,都必须被认真对待。就像我们今天处置这些反抗者一样,对潜在的威胁,绝不能心慈手软。”
行刑彻底结束,广场被粗略清洗,只留下大片湿漉漉的深色痕迹。
土著人群早已被驱散,只有殖民者的士兵在周围巡逻。
杰拉德·德默总督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转身走下露台。
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黄金时代”,或许在将来某个时候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变数。
而这一切,很可能来自那些占据菲律宾的新华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