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没有谋反实据,便无人敢定他的罪。
如今贸然露面,反而平白增添嫌疑,实在不划算。
他叹了口气,面露愁容,坐在椅上捏了捏眉心:
“就不能安稳一些吗?”
陆云逸站在衙房中间,仿佛没听见这话,转而打量屋内陈设,
相比于市易司的奢华,
这里朴素许多,甚至比陆府书房还要简单。
“现在逆党真跳出来了,你准备怎么向陛下禀告?”徐辉祖见他出神,没好气地发问。
陆云逸一愣,随即道:
“魏国公,下官是市易司司正,在都督府并无官职,
逆党动兵作乱一事,与下官八竿子打不着啊。”
徐辉祖猛地瞪大眼睛,他再一次见识到了陆云逸的厚脸皮,
他猛地站起,指着陆云逸:
“燧发枪是你给子恭的,也是你告知他有逆党作乱!
现在成了烂摊子,逆党没找到反而更多,你却想躲在后面不吭声?”
陆云逸苦笑叹气,语重心长地说:
“魏国公,下官近来正遭受户部、礼部等衙门排挤,民间也多有怨言,能保住宝钞推行已属不易。
若是再牵扯进运送富户的逆党之事,下官怕满盘皆输,
您想必也清楚,最近下官的名声有多差。”
衙房内陡然安静。
徐辉祖面露忌惮,这几日朝会上可谓群贤毕至,
争相围攻市易司、鸿胪寺的场面仍历历在目。
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大理寺,
甚至京畿各地县令,纷纷上疏弹劾市易司枉顾国法、扰乱钱法。
他以前常听传闻说百官不喜宝钞、偏爱银子,
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居然有这么多人。
“唉你这次真是捅了马蜂窝。”徐辉祖道:
“钱法之事闹得愈演愈烈,比逆党之事还严重,本公怎么觉得,现在各方都把枪口对准了市易司?”
“魏国公英明。”
陆云逸连连点头:
“但凡在朝为官,俸禄皆为宝钞。
宝钞到手就贬值,远不如银子实在,下官不招记恨才怪。”
说罢,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实不相瞒,下官府邸所在的西安门三条巷,
这三日已抓获不明身份的暗探百余人,
各方势力都有,其中甚至有十几人图谋刺杀。”
“什么?竟这般严重?”
徐辉祖满脸震惊,这般针对一个朝臣的场面,他从未见过,
陆云逸诚恳道:“世上无人不爱钱,下官如今处境艰难,
还请魏国公体谅,莫让下官再牵扯逆党之事,否则真的说不清了。”
徐辉祖见他态度恳切,无奈摇头: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若想干涉军伍之事,可向太子求个都督府差事,
届时再折腾,旁人也怪不到都督府头上。”
“下官明白。”陆云逸面露尴尬,连忙点头。
徐辉祖拿起一旁的文书,道:
“走吧,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就算你不想牵扯此事,难道不想听听陛下的看法?”
“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皇宫之内,青石板路被秋霜浸得微凉。
陆云逸跟在徐辉祖身后,往武英殿走去。
宫墙巍峨,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勾勒出冷峻轮廓。
巡逻禁军的甲胄碰撞声远远传来,衬得皇宫愈发肃静。
徐辉祖步伐沉稳,深红色常服微微摆动:
“一会儿见了陛下,言辞注意些,
太子久病不愈,陛下心绪本就不佳,
今日再听闻逆党动兵,怕是要动雷霆之怒。”
“下官知道了。”
陆云逸点头应道。
说话间,武英殿已近在眼前。
殿门敞开着,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飘了出来。
守门的大太监见二人前来,连忙躬身行礼,引着他们往里走。
踏入殿内,光线骤然变暗。
殿中未燃火盆,寒气顺着地砖往上渗。
上首,朱元璋正低头看着奏折,
身形比上月所见愈发佝偻,乌黑发丝间又添了几缕银丝,
连平日里挺拔的肩背,都微微塌陷着,
像村口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褪去了帝王威严,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陛下,魏国公徐辉祖、市易司司正陆云逸,求见陛下。”大太监轻声通禀。
朱元璋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二人,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
“进来吧。”
徐辉祖与陆云逸躬身行礼:
“臣,参见陛下。”
“免礼。”
朱元璋指了指殿中两侧的椅子,
“坐,富户遇袭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徐辉祖刚坐下便起身拱手:
“陛下圣明,臣已收到子恭奏报,
此次多亏江夏侯及时驰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元璋拿起案上朱笔,轻轻敲击着奏折,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周德兴他倒是会做好人。”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陆云逸适时开口,将徐增寿送来的详细奏报呈上:
“陛下,这是徐将军派人快马送来的军情,
里面详细记载了落马坡遇袭的经过,
从发现叛军踪迹,到布防迎敌,再到江夏侯率军驰援,一应细节皆在其中。”
太监将奏报呈给朱元璋。
他展开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猛地将奏报拍在案上,桌案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朕已经一退再退了!”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迁都之事,朕顾及勋贵乡梓之情,迟迟未敢强推,
宝钞推行,朕也允了户部循序渐进,
就连明道书院私藏违禁书籍,
朕都未曾立刻查封,只令礼部、都察院彻查!
看看,现在连送富户的队伍都敢袭击,他们这是不肯罢休啊!”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当年跟着朕打天下的老弟兄,朕未曾亏待一人,
新科进士,朕也委以重任。
可这些人呢?
为了一己私欲,竟敢公然断朝廷根基!
难道非要朕将他们都杀了才好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朱元璋的胸膛剧烈起伏,
额头上青筋暴起,往日的沉稳全然不见,只剩下暴怒。
徐辉祖连忙起身躬身:
“陛下息怒!逆党只是一小撮跳梁小丑,并非朝中主流。
万万不可因他们动雷霆之怒,寒了百官的心。”
陆云逸也跟着起身:
“陛下,此次叛军虽有三千之众,
却多是乌合之众,且军械破旧,可见其根基不深,
江夏侯及时出手,也从侧面说明,
朝中勋贵大多心向朝廷,并非与逆党同流合污。”
朱元璋停下脚步,
看向二人,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周德兴若真的心向朝廷,
为何对辖内叛军动向视而不见,非要等到富户身陷险境才出手?
他这是在向朕示威,还是在坐山观虎斗?”
这话问得徐辉祖一时语塞。
他与周德兴同为勋贵,深知这些开国老将的心思,
他们既念着与朱元璋的兄弟情分,又不愿自家利益受损,
往往在朝廷与自身之间摇摆不定,态度表现得十分纠结。
陆云逸沉吟片刻,缓缓道:
“陛下,江夏侯此举,或许是在权衡利弊。
中都乃逆党盘踞之地,他身处其中,难免有所顾忌。
此次出手驰援,至少表明了他不与逆党同流合污的立场,也算是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朱元璋嗤笑一声,看向陆云逸:
“你怎么还为他开脱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