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党?”
汤和神情怪异,过了片刻才点头:
“这么说也对,他们违逆朝廷,就是逆党。
这些人里,有跟陛下打天下的老卒,有早早退出朝堂的功勋,还有些人与陛下、各藩王沾亲带故。
他们在凤阳、京畿扎根,无孔不入。
朝廷要迁都,相当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不想让你把人安全送到关中。”
徐增寿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他们想在凤阳动手?”
“有可能。”
汤和点了点头。
见徐增寿露出诧异与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笑了笑:
“都是造反起家的人,在天子脚下都敢动手,一个中都而已,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徐增寿心里一震,
喉咙骤然干涩,只觉得口干舌燥。
信国公这话,几乎是肯定地告诉他,凤阳中都定然不太平。
汤和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胡子:
“我在凤阳待了三年,这些人的底细,多少知道些。
他们以为我老了、不管事了,却不知道我还盯着他们。
你爹当年跟我一起投军,生生死死不知多少次,才走到今天。
你作为魏国公府的人,不能死在这里。
只是自从我得病后,就放下了留守司的差事,具体是谁要动手,老夫不清楚。
但从城中的蛛丝马迹来看,你一定要小心。”
徐增寿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站起身对着汤和躬身一拜:
“多谢汤伯伯提醒,允恭记在心里了。”
“不用谢我。”
汤和摆了摆手:
“我现在只剩半具残躯,只想安安稳稳度过晚年,不想再看到朝廷出乱子。
听说现在京中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徐增寿脸色古怪,点了点头:
“回信国公,京中逆党最近动作不断,甚至拿出以银代钞的一条鞭法来引诱朝堂重臣。
幸好现在国库还算充裕,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否则真要被他们得逞了。”
汤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这世上的任何法子,都有好有坏。
现在朝廷富足,各地开工修路,还用不上这等法子,宝钞也还算值钱。
可以后若是朝廷式微,
就算是一碗毒药摆在眼前,朝廷也得忍痛喝下去。
所以我想告诉你,敌我双方没有那么界限分明。
今日他是逆党,明日你就有可能变成逆党。
就像当初咱们跟着陛下伐元,在元廷看来,我等都是逆党,
可陛下夺了应天、占了元大都后,那些北元流寇就成了逆党。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徐增寿微微一愣,这话听着简单,可他总觉得其中颇有深意,甚至意有所指。
但汤和没给他深入思考的时间,转而问道:
“太子的状况如何?”
“唉”
徐增寿叹了口气,轻声道:
“听大哥说,太子一直在宫中养病,想要好转,短时间内有些有些困难。”
话一说完,他心里猛地一惊,
眼前的信国公,该不会是在打探消息吧?
汤和见他这般反应,
半张脸露出笑容,随意摆了摆手:
“在这大明朝廷,老夫想要知道的事,还没人能瞒着我,你放心。
只是陛下大概是担心我这把老骨头的身子骨,
一直不肯说实话,总说太子康健。
可太子的身子骨如何,从陛下的信里就能看出一二。”
徐增寿沉默了,这话倒是真的。
“汤伯伯,小子有一事不解。
为何为何前些年还风调雨顺、朝廷一片欣欣向荣,
现在外敌没了,内里却斗得不可开交,甚至要在应天城外动刀兵?”
徐增寿一时语塞,斟酌半晌才问出心中疑惑:
“小子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汤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和煦又释然。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了指自己:
“我比陛下,只大两岁呀。”
徐增寿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脸色骤然大变,瞳孔剧烈收缩!
一日时间转瞬而过。
队伍离开凤阳时,天刚蒙蒙亮。
晨雾裹着秋日的寒气,贴在官道上,把土路润得有些发黏。
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辙,像在地上划了两道疤,跟着队伍往京畿边境延伸。
徐增寿骑着枣红马走在前队,甲片上凝着一层薄霜。
他时不时勒住缰绳回头望,富户的马车走得有些慢,
有的车轮陷进浅坑,几个车夫正弯腰帮忙推车,动作利落。
一夜无事,
反而让徐增寿生出莫名的忐忑。
这种不安萦绕了他整整一天,眼看大队快要走到京畿边境,仍没任何动静。
徐增寿眼中闪过疑惑,
难道逆党不来了?
这时,李芳英打马赶来,手里拿着张揉皱的地图,指了指前方的山口:
“将军,前面就是落马坡了。
过了落马坡就进入河南地界,天快黑了,要不要就在这安营?”
徐增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影在暮色中变得模糊,像蹲在地上的巨兽。
“就这吧。”
他点头,声音压得很低:
“让前队先去探路,确认没异常再扎营。”
队伍慢慢进入落马坡,徐增寿才看清地形,
三面都是矮山,山壁陡峭,长满带刺的酸枣树,
只有南北两个山口能进出,像个天然的口袋。
富户们纷纷从马车上下来,开始安营扎寨,整理行李。
徐增寿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石头坐下,手里摩挲着马鞭,心里却犯嘀咕,
“难道是汤伯伯多虑了?”
他皱着眉,刚想叫李芳英再去探查周围,就见一道身影从暗处钻了出来,是巩先之。
他还穿着车夫的短衫,快步走到徐增寿身边,蹲下身子,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这地方不能待!”
徐增寿心里一紧,直起身子:
“怎么了?”
巩先之指了指周围的山:
“三面环山,只有南北两个出口。
要是叛军把南北口一堵,咱们就是瓮中之鳖!
我刚绕着西边的山走了一圈,山坳里能藏人,还有新鲜的马蹄印,绝对不超过三日。”
徐增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中的山壁黑乎乎的,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巩先之的话,却让他后颈一凉,他之前只想着叛军会不会在路上偷袭,竟没注意,这安营的地方本身就是个陷阱。
“你确定?”
他追问,手指不自觉攥紧了马鞭。
“错不了。”
巩先之点头,语气肯定:
“我跟着陆大人在云南跟思伦法打仗时,见过不少这种地形。
思伦法的人总喜欢在这等地方伏击,想凭人数取胜,可陆大人每次都能看透。
要我是叛军,就会在半夜动手,先放箭打乱队伍,再堵死出口。
咱们带着这么多富户,根本没办法快速突围!”
徐增寿站起身,往营地中间走了两步,看着已经搭起的帐篷和正在生火的富户,心里更急:
“现在移营来不及了,富户们都累了,夜里移营更容易乱。”
“那也得防着。”
巩先之语速极快:
“我带两个弟兄去西边山坳探探,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藏在什么地方。
您这边让弟兄们都警醒点,军卒别卸甲,弓箭上弦。
一旦有动静,万万不能慌乱!
那些富户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原地别动,一旦乱走,死的就是他们!”
徐增寿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小心点”
“是!”
巩先之应声起身,
身影迅速隐入暮色中的山林里,只留下一道模糊残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