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对面的女同事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又酸又硬的筋骨。“眼睛都了,这炭火味熏得人直犯困。”说着,女同事抄起桌上的搪瓷杯,“我出去透口气,顺便打杯热水,要帮你带吗?”
孟呦呦的视线依旧黏在眼前的资料上,头也没抬,空出一只手迅速将桌角的搪瓷杯推了过去,“谢谢。”
女同事拎着两只杯子走了出去,开门又关门的声响陆续传来。
五分钟后,孟呦呦用档案夹将手中资料规整好,炭黑的钢笔标注上编码,下一步便是在表格上有序登记在册,再将其放进对应的绿色“待核实”文件盒。
这套流程她一天下来要重复无数遍,枯燥却不容有失。然而,这仅仅庞大的工作量当中最为机械的基础环节。真正耗费心神的,其实是从浏览完大量文件内容到做出归类判断中间,大脑处理信息的过程。
女同事去而复返,将盛了大半热水的搪瓷杯轻轻放在桌角,温声叮嘱一句:“我放这了,当心别碰倒了。”
孟呦呦才刚处理好上一份资料,紧接着又一刻不歇去拿下一份,手上没停过。听到这话,匆匆看过去一眼,简单应道:“好”。便又埋下了脑袋,活像个文件扫描、甄别、分类的处理机器。
女同事双手捧着杯子,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啜饮,偶尔多给自己两分钟缓口气的时间,她眼神放空地注视着与她仅隔一张桌子的女孩。
忽然,对面那道勤奋忙碌的身影顿住了,女同事的目光不由得聚焦过去。
只见孟呦呦熟练地拧开了手中的钢笔笔杆,瞥了一眼,随即又伸手拿起摆在案头的那瓶墨水,举到眼前轻轻晃动——瓶底已空,仅余下壁上挂着的几丝墨痕。
“我这有,用我的吧。”女同事见状,及时出声。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半满的墨水瓶。
话音落下之际,孟呦呦已悄然走到她桌边,默默接过瓶子,轻声说了句:“谢了”。她微微低头,专注地将笔尖探入墨水中。
见她终于得了会儿空,女同事忍不住见缝插针打趣道:“经过这么些天的共事,我算是总结出了一套规律,你手上的那支钢笔,两个小时就要吸一次墨,差不多三天就要用光一整瓶墨水。”
女同事啧啧称奇:“活脱脱一个拼命三娘!”
闻言,半低着头的孟呦呦莞尔一笑,意味不明地接上一句:“这次的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问心无愧,才能对得起他们。”
这是一场接力战,环环相扣,每一环都十足关键。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不惜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换得这些碎片,而她们理应斗志昂扬地接过接力棒,力求将它们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女同事是西明市的一名大学老师,没去过前线,也没亲身经历过那些怵目惊心的见闻。
于她而言,相隔四百公里外那片焦土上的血与火,更多的是报纸上模糊的铅字,或是纪录片里一闪而过的黑白影像。这是她和孟呦呦之间的区别,也是曾经的孟呦呦和现在的自己之间,一道客观横亘的鸿沟——你很难去责怪“她们”:“你”为什么还有一时半会儿这般轻松的心情?
明明我对着这些纸页的时候,眼睛和心脏无时无刻不在发疼,一句无谓闲聊的话也说不出来。
只不过是因为,那些惨痛被空间和时间层层过滤,传到“她们”这里时,只剩下一个个抽象模糊的概念,失了真,也淡了重量。毕竟,未曾亲历,便难有深刻的共鸣。
孟呦呦相信,当“她”坐在办公室里阅读军事报纸的那一刻,心情一定沉重而悲切,会一下变得沉默,会为数字背后的命运扼腕叹息。但这份叹息终究隔着一层安全的屏障,就如同年少时的自己,坐在光明宽敞的教室里,学到战争历史一样,短暂沉痛过后,下了课依旧会有兴致和同学嬉皮笑脸,讨论起中午吃什么。
“她们”躲在玻璃罩里看暴雨,雨珠豆大一颗连成串砸到眼前,雨声霹雳哗啦敲击耳膜,仿佛身临其境,其实……却并没有真的淋到雨,一滴都没有。因而,“她们”都无法真正感知,那串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怎样温热的生命,以及这些生命消逝所连带撕裂的、活着的人们的整个世界。
人容易对距离自己相对遥远的事物,缺乏切肤而充足的敬畏之心,不是不敬畏,是不够敬畏,这似乎无可厚非。
但一时间听到孟呦呦这样说,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极致认真的劲头触动到了。女同事当即闭上眼睛,使劲抖了抖脑壳,试图将疲惫驱赶而空,最后灌了一大口水,将搪瓷杯盖上盖子后,放回了桌角。随即切换至工作状态。
她面前铺开的是一位年轻军官的战时个人档案,乍一眼看过去,一寸黑白照上的年轻男人模样英俊出众。
女同事刚想开口喊一旁的孟呦呦,一起来润一润眼睛,又一转眸,扫到名字那一栏上盖有的朱红印章——「牺牲」二字,不免唏嘘,也就瞬间撇去了那点玩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