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听着耳边粗瓷碗筷在竹篮子里相互磕碰,发出的清脆声音。
村支书看着不远处那对提着篮子,脚步略显沉重的那对年轻男女,缓缓皱起早已白的眉毛,抬起手中的旱烟枪叼在嘴里抽着。
烟丝忽明忽灭,燃起青蓝色的烟气在眼前缭绕,模糊了村支书浑浊的眼珠,也模糊了那两道身影。
可偏偏那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妇人,模糊后的背影与气质,却陡然让他生出几分似有似无的熟悉感。
“这个女同志到底是谁呢?”
村支书凝望着渐渐远去的两道年轻身影,声音低沉沙哑的呢喃着。
幽绿繁茂的原始山林,仿佛悄无声息的巨兽,张开幽暗的大口将二人吞没。
背影消失在眼前,村支书回过神来。
扫了眼靠在墙边的自行车,转身进屋吃午饭。
喝着酒,吃着烟熏过的红肠,心绪渐渐沉入回忆之中。
陡然脑中灵光一闪而过。
记忆如卡顿的电影放映机一般,闪过一帧帧画面。
最终定格在一个漆黑的秋季雨夜里。
二十多年前他跟着大队的民兵进山找人,走到一处山坳坳里,那里人迹罕至,坟墓石碑林立。
天空下着雨,树林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他加快脚步穿过坟墓,陡然一转头,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坟墓后面,她的身后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树。
轰隆一声,天空闪过巨大的雷电,照亮了女孩。
她穿着布补钉薄衫,扎着丸子头,浑身打湿,发丝贴在苍白没有半点情绪的脸上。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嘶……”
村支书此刻回忆起来,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仿佛闻到了雨水和树木腐烂的气息,听到雷电闪过的轰鸣。
一时间,山林中冰冷寂寥的气息透过衣服,渗入骨髓,让人遍体生寒。
倒不是胆怯害怕,而是几十年前的这份回忆令他印象太过深刻,记忆犹新。
“难道真是她,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吗?”
“算算也有三十多岁了,应该也结婚成家了。
那个男同志面相要比她年轻一些,但看着和她很般配,应该是她爱人,陪她回来祭拜的?”
“看她的衣着打扮,气质形体,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般想着,村支书皱紧的眉头,沉着悚然的脸庞缓缓放松舒缓了些。
“冯叔,您在家吗?是我……”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让他回过神来,仔细一听发现是是女同志的声音。
村支书循声看去,只见大门口远处一个身穿打满补丁的暗蓝粗布短衣,脚踩破洞布鞋,三十多岁的女人脚下生风的走了过来。
“翠兰?!你怎么过来了?”
随着人影的渐渐靠近,村支书看清那张清秀的脸,瞪大眼睛喊道。
“嘿嘿,冯叔,您正吃着呢?”
蒋翠兰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着和他打招呼,就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嗯,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村支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早有预料的说道。
“那……那个俺来是想找您。”
蒋翠兰双手绞着衣摆,看着脸色有些拘谨,支支吾吾的说道:“找您借点红,您也知道俺们家小的那个才不到一岁……”
“好了,我知道了,红在厨房柜子底下的小盘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村支书低头喝酒,头也不抬的说道。
“谢谢谢谢您!”
蒋翠兰的脸色一下子舒展开了,进屋去厨房,翻找到了村支书口中的红,小小的一盘子,估计喝不了几次。
她小心翼翼的端在手里出来,“冯叔,您慢喝着,我就先回去了,孩子还等着呢,回头来家里吃饭啊。”
“哎……你等等。”
“怎,怎么了?”
蒋翠兰有些忐忑的站住刚抬起一半的脚。
“你妹妹是不是回来了?”
“妹妹?我没有……”
蒋翠兰刚要说自己没有妹妹,但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呼出声来:“您是说阿婷?!这不可能吧?她不会再回来的,她说过的。”
“应该是她,她带着她爱人提着篓子进山烧纸去了……”
村支书摇头道。
“爱人,这怎么可能?!”
蒋翠兰瞪大眼睛,呢喃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低头神色恍惚的回去了。
……
“吱吱吱吱~”
“呱呱呱~~”
正值八月炎热的盛夏。
午后枝叶茂密的幽绿山林中,传来永不停歇的嗡鸣。
蒋婷听不清是这里面究竟是虫鸣,还是什么蛇的声音。
远处偶尔惊起一声尖锐的鸟啼,清亮地划破森林里寂静的白噪音。
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静谧吞没。
令她不禁背后发凉,毛骨悚然。
这座山给她一种活着的错觉,这种感觉很熟悉,让她一瞬间就想起南疆的原始山林。
“和那个时候一样啊,人一样,时间上也差不多……”
蒋婷心中闪过一道念头,闪烁着异彩的美眸,抬眼凝望下在前面带路的挺拔身影有些失神。
此刻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但他们才堪堪走到半山腰。
山腰这段山路十分狭窄陡峭,坡度很高,两侧还丛生着杂草树枝,生有荆棘倒刺的藤蔓。
一人行走都不一定容得下。
脚下踩的是生着苔藓的青色碎石,落着枯叶的柔软泥土。
每一步都要小心。
不过蒋婷不需要太过担心。
因为走在自己前面的程开颜,会及时提醒自己,并为自己清除一切潜藏的危险。
就像现在。
他提着盛放着酒水饭菜的篮子,走在几米远的前面带路。
同时手里拿着一根随手从树上掰断的粗直树枝,不断抽打着山路两侧的植被。
生怕里面钻出了什么蛇虫鼠蚁咬伤,或锋利的叶片、倒刺藤蔓划伤身后的自己。
蒋婷从他身上获得十足的安全感。
只是步伐矫健的他,在这陡峭的山坡上,如履平地,好似闲庭漫步。
让体力羸弱的蒋婷很是吃力,难以跟上他的脚步,心中又有些紧张和不安。
好似下一秒,眼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就会消失在转角,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深山老林里。
好在程开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来等她,或者走过来拉她一把。
在这种安心与不安心,紧张与不紧张的情绪中来回波动。
让本就因为快要见到自己多年未曾祭拜的父母,而忐忑不安,紧张期待的美妇人,越发心不在焉,敏感复杂。
情绪复杂的糅杂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乱麻。
“将军山,看样子这里似乎是原始森林,明明山脚下有村庄啊……”
程开颜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一边警惕的观察四周,一边和身后的美妇轻声柔和的说着话,聊着天。
“的确是原始山林,大概是深处存在不少大型野生动物吧,像野猪群、棕熊、豺狼都有。
记得我小时候,村子里还组织过猎人进山打猎,只不过失踪一两个猎人之后,就再也没组织过了,进山的人也少了,大家只是在外面活动……”
蒋婷语气严肃的解释道,说着有些紧张的看了眼身侧,生怕有什么大型野生动物忽然钻出来袭击他们。
山林中幽暗的光线,被无尽的绿意滤过后,化作悬浮的光点,肉眼看去视线其实很差,也不怪她有些紧张。
“嗯,那我们小心一点,有不对劲,你就先躲起来……”
程开颜点点头,叮嘱道。
走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有些轻喘气了,身后同样传来美妇疲惫沉重的喘息。
喘息间,敏锐的嗅觉让他闻到空气中浓郁的气味,那是泥土的腥腐气,朽木涩涩的霉味,还有湿润的雾气混合而成。
他都感觉有些不适,更何况是身体素来柔弱多病的美妇?
“小姨,累了吗?要不我们歇一会儿?”
程开颜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美妇关心道。
“呼呼……不用担心我,我还撑得住,再加快点速度吧,呼…不然回来的时候就天黑了。”
美妇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白净的细汗,毫不犹豫的拒绝。
说话时,她连续喘着气,声音都在打颤。
程开颜转头看着她。
发现嘴上说着没事的蒋婷,已然累得俏脸生出红晕,脸蛋和秀颈上汗津津的,打湿了墨色的秀发贴在皮肤上。
“明明身体差劲得很,还真是喜欢逞强!”
他皱着眉,神色不虞,伸手道:“过来,我背着你。”
“我说了不用!”
面对程开颜略带责备的话语,蒋婷心头沉甸甸的,但还是漠然拒绝,语气急促的催促道:“我们快点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翻过这座山,就快要到了。
“那好,有不舒服及时跟我说。”
程开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他拗不过蒋婷,他知道这个女人向来执拗的很,一旦做下了决定,就谁也更改不了。
就像去年在南疆,这个女人决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敢趁着雨夜一个人翻山越岭来找他。
两人说话拉扯的功夫,也算是歇了好几分钟。
起码美妇人气息缓过来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些。
“走吧。”
她在程开颜监督的目光下喝了口水,吃了块,然后就伸着冷白的手,有些急切的推攘着程开颜催促道。
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在下午两半点,他们总算翻过了这座山,接下来就是下山了。
下山的路更加艰难,程开颜为了安全,和小姨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在前面,自己则在后面拉着她的手。
以免脚下打滑摔下去,也能让她省点力气。
走了没多久,山路旁边出现一条涌动山泉。
程开颜温声提醒道:“小心点,前面的路有点滑。”
蒋婷闻言,下意识低头看去,眼前出现一块生着湿滑青苔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