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是……是城内锦衣卫作乱,他们鼓动守军犯上,杀了李指挥使,又挟持了副将,开城投降了!王宗侃…兵不血刃得了黄州,现已急速南下,意图攻打兰溪,蕲州告急!”
这道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震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黄州不仅是鄂州东面屏障,黄州一失,北军沿着东岸南下,武昌侧翼则完全暴露,王宗侃更可进逼蕲州,甚而可以沿江东下,切断武昌后援,与北面的萧砚形成夹击之势。
大家伙堵在这武昌,终日听着炮轰人心惶惶,进退不得,不就是为了阻截北军顺江东下吗?而今黄州没了,如果蕲州再有失,困守武昌还有什么意义!?
“锦衣卫……又是锦衣卫!”
徐温头晕目眩,身体晃了一下,好在被身旁的亲随连忙扶住,才没有这番背气仰倒下去,他便咬牙切齿道:“好的很!真是无孔不入!”
假李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反而猛地转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镜心魔快步走进大堂,他额角带着些许汗迹,气息也有些不稳,似乎是从别处匆忙赶来,他甫一进入此间,也顾不得行礼,便沉声道:“陛下,方才收到紧急线报,黄州方向……”
“你这会才知道?!”
假李猛地打断他,紧紧盯着镜心魔,道:
“镜心魔,黄州守将也算是沙场宿将,城内亦有数千兵马……锦衣卫纵然有些能耐,又岂能如此轻易便鼓动哗变,挟持主将,献城投降?镜心魔,你不良人在江南经营多年,耳目遍布,难道对此就毫无察觉?还是说……”
假李向来视不良人为自己的基本盘,但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当众喝问,语气凌厉,已超出了寻常的问责,如果不是怒火攻心失了分寸,便似意有所指了,遂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镜心魔身上。
徐温也暂时压下自身的惊怒,冷眼旁观。
镜心魔面对假李的逼视,脸上先是惊愕了下,而后当即脸色煞白,五体投地的拜倒下去,又惶恐又委屈道:“陛下明鉴呐!小奴也是刚刚才接到潜伏在黄州附近的兄弟拼死送出的密报,得知此事便立刻赶来禀报,绝无半分延误拖延!”
他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慌忙解释道:
“陛下,那黄州守将虽是宿将,也忠心为国无疑。但其麾下兵马,尤其是中下层将佐,多有原司徒张颢的旧部。当日扬州……陛下与徐相拨乱反正,肃清张颢逆党,虽是大快人心,然这些旧部心中难免存有芥蒂与惶恐。此番北军重兵围城,王宗侃攻势日紧,去援的黄头军又在浍水战败,城内军心本就浮动。北朝锦衣卫定然是窥准了此等裂痕,方能趁虚而入,煽动变乱!我不良人虽竭力维持江南耳目,然北朝锦衣卫此番行动极为刁钻,专挑此等人心不稳之处下手,实是防不胜防……小奴失察,不良人未能提前预警,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
假李闻言,目光下意识的便转向了一旁的徐温。
徐温脸色瞬间更加阴沉,冷哼一声,拂袖道:
“哼!张颢逆党,祸乱朝纲,死有余辜!其旧部若能幡然悔悟,为国效力,老夫岂会苛待?当日事后,老夫便已下令厚赏安抚归顺之将,一视同仁!只是黄州被围数月,水泄不通,纵有金山银山,又如何能运进去安稳军心?更何况,岂单是黄头军受挫,若非黑云长剑都未能及时支援黄头军,致使援救黄州失败,外援断绝,黄州军心何至于溃散如此之快!”
假李看着眼前一个跪地请罪、一个撇清关系的两人,再想到黄州失守带来的威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最后的冷静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一脚踢翻一旁的案几,死死盯着徐温,怒声道:
“够了!现在争论这些还有何用!徐相!黄州已失,蕲州危在旦夕!退路将断!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今夜发动火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击退当面之敌,打通航道!否则,你我便是这武昌城的陪葬!”
徐温看着假李那近乎疯狂的眼神,又扫过厅内惶惶不安的众人,深知军心已濒临崩溃,若再无所作为,恐怕内部生变。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长叹一声:“……就依陛下。今夜子时,东南风若起,便行火攻。传令下去,所有火船,务必悄声潜行,未接号令,绝不可提前引火,违令者斩!”
是夜,月隐星稀,江面被薄雾笼罩,寒意浸骨。
子时将近,江风渐起,风向确如所期,转为偏东南,风力虽不算猛烈,却足够推动轻舟,又恰好能助长火势。
樊港水寨闸门悄然开启,数百艘满载干燥柴草、遍泼火油的小船,如同鬼魅般,被水手用长竿和船桨小心翼翼的推出水寨,融入夜色下的江面。
每艘船上仅留一两名精选的死士,负责操控方向和执行最后的点火命令。船队借着微弱的风力和水势,朝着上游北军水寨的方向缓缓漂去,力求在被发现前尽可能的接近目标。
北军水寨并非全无防备,巡逻的哨船很快发现了江面上不正常的动静。
“有船!大量南军小船靠近!敌袭!”
北军各舰立刻骚动起来,警钟声“当当”敲响,水手们迅速冲向战位,无数火把被点燃,试图照亮江面,辨认来袭之敌。
假李和徐温站在武昌城头,远远望见北军水寨灯火通明,警讯四起,心知火船队已被发现。两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预案,此时应当立刻点火,以求最大程度制造混乱。
但负责火攻的南军将领亦也深知,此时距离尚远,点火虽能壮声势,却难以保证火船能有效撞上北军的主力舰只。
并且当下薄雾冥冥,不点火还可潜行一段距离,若点火,必定玩完,故其人只是强压住命令点火的冲动,死死盯着前方,命左右死命向前划桨。
火船队便在北军直接覆盖式的箭雨、火炮扫荡下,硬顶着可能被拦截击沉的风险,又向前推进了近百步,已然逼近北军水寨的外围防线,甚至连北军楼船上举着火把的士卒面容都隐约可见!
就是此刻!
“点火!全军突击!”
随着一声大吼,最前方的火船被瞬间点燃。
干燥的柴草遇油即燃,火苗一下窜起老高,迅速蔓延至整艘小船。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越来越多的火船被点燃,如同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借着风势,向着北军水寨的方向冲去。
江面被火光映得通红,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假李和徐温站在武昌城头,尽皆攥住垛口,死死望着这一幕。
成败,在此一举。
张子凡在一旁,心脏亦是提到了嗓子眼,东风、薄雾、潜行,这个所谓的火攻,恐怕真能成啊……
但他忍不住回顾,却见侯在一旁的镜心魔脸上,似乎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又好像是错觉,人天罪星分明正一脸严肃的紧盯对岸。
旋即,便闻北军中亦有大吼。
“火船!南军火攻!”
听见北军这番略显慌乱的示警声,齐聚在城头的南唐文武一时振奋,甚而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弹冠相庆。
然而,预料中火船蜂拥而至、撞击舰身的景象却并未发生,或者说,没有完全发生。
只见许多冲在前面的火船,行进路线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有的在原地打转,有的速度骤减,更有甚者,竟然偏离了方向,朝着空阔的江心漂去。
只有约莫数十艘火船,成功带着熊熊烈焰,撞上了北军早已顶在前沿的几艘斗舰和艨艟。
撞击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士兵的呼喊声顿时响成一片。被点燃的北军战舰上,似乎早有所备的水手们迅速上前奋力扑救,或用沙土掩埋,或用长杆将着火的船体推开。
而未待南唐君臣反应过来,便见更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停滞或偏离航向的南军火船本来正在晃荡,却突然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北军小艇朝着他们靠近,然后用挠钩搭住火船,或是直接跃上燃烧的船只,进而奋力调整着方向……将其推向樊港水寨!
与此同时,北军舰队中,各部的指挥舰上的令旗齐齐挥动。
早已准备就绪的北军炮舰,以及岸上的投石机等器械,便趁着南军注意力被火船吸引,阵型微乱的这一刹那,再次齐齐轰鸣。
更要命的是,那些被北军反向推回的火船,借着风势与水流之势,一头撞进了自家水寨!
“怎么会这样!”假李在城头上看得目眦欲裂,几乎要瘫软下去。
徐温死死抓住垛口,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北军防备南军火攻是情理之中,但若说能准备如此周全,甚而连时机都把握的如此精准……怎么可能!?
是锦衣卫?还是不良人?
但没人给他时间思索。
江面之上。
内外交攻,火海倒卷。
火炮配合火船,樊港水寨之中,便瞬间大乱。
舰只相互碰撞挤压,躲避炮火的同时还要应对蔓延的火焰,无数兵卒在烈火中哀嚎,跳入江水者不计其数。南唐集结于此的水师主力,在自家发动的火攻和北军的炮火下,瞬间倾覆。
“完了……水师完了……”徐温喃喃自语,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徐相!此地不可久留!北军步卒已开始登岸,正向武昌城逼来!”钟泰章顶盔贯甲,冲上城头,语气急促。
徐温猛的回过神,强打起精神,对失魂落魄的假李道:“陛下,樊港已失,武昌孤城难守,速退!依托鄱阳湖,尚可周旋!”
假李茫然的点了点头,任由一旁的镜心魔和钟泰章一左一右架起他,在一众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向城下退去。
就在这时,一个徐温的牙将捧着一只信鸽,自城下快步奔上来,急声道:“徐相!徐相!金陵急报!!”
徐温一脸茫然,下意识伸手抓住信鸽,而后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细小竹管。
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心中闪过几分不祥的预感,只是颤抖着倒出里面的纸条,就着不远处燃烧的屋舍火光,然后只看了一眼。
瞬间,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身旁的严可求一把扶住,几乎当场栽倒。
“徐相?何事?”假李急声问道。
徐温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张纸条抽走了,只是喃喃道:
“钱镠…钱镠老贼……举国归附北朝……李茂贞…率军自海路南下,袭破常州,现已兵临金陵城下……”
不说其他人,钱元球和钱元珦两兄弟的脸色,只是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钱元球猛地扑上前,声音尖利道:“不可能!徐相!此必是北军反间之计!我父王绝不可能……”
但旋即,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假李,在极度的震惊、愤怒下,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光在火光下一闪。
“尔等叛贼,安敢欺我!”
噗嗤——
两颗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鲜血溅了假李和周围人一身。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假李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尖滴着血,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
“陛下!快走!”镜心魔最先反应过来,厉喝一声,周遭钟泰章等人再不迟疑,几乎是强行拖着状若癫狂的假李和失魂落魄的徐温,向着城下冲去。
……
是夜,武昌城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