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假李那愈发凶狠的冷眼,石瑶和镜心魔都保持了沉默,此刻任何不必要的言辞,都可能引火烧身。
张子凡亦感到后背有冷汗渗出,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或慌乱,遂只是面色不变,用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了一下,反问道:“徐相此言,是认定我张子凡早已心向汴京,暗通北朝了?”
“老夫何尝有此意?”
徐温语带嘲讽,他此行的目标本就是这件事,所以话虽如此说,字里行间却尽是诱导与寒意:
“只是事实胜于雄辩。天师府叛投,江南必然已千疮百孔。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内部若有隐患,更是心腹大患。张侍郎此前一直主张隐忍,力劝陛下莫要轻易与北朝决战,如今又对清剿天师府余孽、肃清内奸之事不甚热衷,反倒屡屡将话题引向正面对决……老夫只是不解,张侍郎究竟是何用意?莫非真如外界所传,早已暗中投靠了萧砚?此刻身在江南,心在汴梁,实则欲行那扰乱视听、瓦解军心之举?”
这话已是图穷匕见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子凡身上,假李的眼神也随着这些话变得越来越阴冷,在张子凡与徐温之间来回巡弋,手已不自觉的按上了腰间剑柄。
张子凡沉默了片刻,却是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徐相真是抬举我了。我张子凡若真有那般通天手段,能在徐相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将天师府上下数百口人一夜之间送走,还能将江南军机要务源源不断送往北朝,那我张子凡何至于今日还被困于此地,连父母安危都无法保全?”
他走到厅中,目光扫过徐温,又扫过假李,复而提高声音道:
“天师府自当年梁贼朱温屠戮之后,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天下惧梁之威,与之划清界限者不知凡几。如今府中弟子,良莠不齐,散落四方者众,所谓门生故旧早已不多。北朝锦衣卫经营江南非止一日,其耳目之广,徐相想必比张某人更清楚。天师府就算投靠汴京,于北朝当下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绝非雪中送炭。徐相将江南情报泄露之责,尽数推于天师府,是否有些……避重就轻了?
陛下,当务之急,难道真是耗费本就捉襟见肘的人力物力,去追剿那些不知踪迹的天师府弟子吗?北朝水师已断鄂州,扼洞庭,其火炮之利,诸位有目共睹,那非是人力可挡!王彦章、余仲皆是百战宿将,如今舰队陈兵鄂州之外,下一步,必是顺江而下,直逼我武昌、蕲州!我们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水上决战,是如何在敌军炮火下,保住这长江防线,而不是在这里纠结于一个早已空了的道观,猜忌内部谁是奸细!”
然而,徐温却只是再次报以一声嗤笑:“张侍郎巧舌如簧,老夫佩服。不过,你口口声声说北军火炮无敌,水师难挡,言必称王彦章之悍勇,莫非是要我军上下未战先怯,望风而归降不成?”
他不再看张子凡,转而面向假李,语气沉笃,带着几分胸有成竹道:“陛下,利器虽凶,然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必有制衡之法。老夫已令人详加探查,此物说穿了,不过是威力巨大的烟而已,借助火药之力。既是火器,岂有不惧火攻之理?”
他微微挺直腰板,继续道:
“陛下,老臣早已命人筹备火船、油柴、硫磺硝石。北军战舰虽巨,终究是木制。待其来攻,或可借风势水流,以火船冲阵,乱其阵型,近身接舷!届时,任他火炮再利,在混乱之中也难以施展。此乃古已有之的战法,未必不能克制新锐之火器!”
说到这里,他话锋猛地一转,再次冷笑着看向张子凡:
“至于天师府……张侍郎,你向来以智计著称,为何此刻却对利用令尊为饵,设局引出潜伏余孽、彻底肃清内奸这一最直接有效的策略避而不谈?反倒一味强调水战之难,动摇军心。老夫不得不再问一句,你究竟是不愿行此策,不忍对你父及其旧部下手,还是……心中有所顾忌,不敢为之?莫非你真如老夫所疑,早已投了北朝,此刻怕我等清除内应,坏了你主子的好事?”
这番话已是诛心之论,恶毒至极。
假李的眼神瞬间变得愈加森然,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一股凌厉的杀意直接毫不掩饰的弥漫开来。
张子凡迎着假李审视的目光,面色并无慌乱,只是坦然道:
“陛下明鉴。利用家父做局,听起来是好计策。但北朝锦衣卫并非蠢人,天师府既已安全转移,他们岂会为了几个未必重要的弟子,轻易涉险?此计成功率几何?若不成,反而打草惊蛇,逼得潜藏之人狗急跳墙,届时造成的破坏,恐怕更大。至于我张子凡是否投敌……”
他斜睨着徐温,嗤笑一声,却是突然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
“陛下若心存疑虑,大可现在就将我囚禁,甚至处决。但请陛下想一想,若我真的投敌,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与诸位一同置身于这险地?为何不随天师府一同离去?我留在此地,只因我相信,江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因……我尚有必须守护之人,尚存未尽之事。”
他的目光坦荡,言语中亦有他意,假李听得懂,也看得清,所以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按在剑柄上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
徐温的话有道理,但张子凡的辩解,也同样有道理。
若在以往,张子凡杀了也就杀了,但他与上饶等人对徐温一样,张子凡在假李这里本就是一个重要的人质,并非可以随意舍弃的卒子。
故一时间,假李竟难以决断。
徐温见状,眉头紧紧锁起,心中大为不满。他本就是携着天师府叛逃的怒火而来,意图借机发难。即便不立刻杀掉张子凡,借此施压,迫使假李同意用张子凡或其父设局,总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本以为假李能比那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李星云强上几分,能成大事,如今看来,真是一般无二!
一个张子凡而已,又不是你生死与共的挚友,你他妈是昏了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李星云了不成?
真是……废物!
于是,徐温眼中寒光一闪,当即就要再度施压,厅外却传来一阵极其急促且慌乱的奔跑声。
便见一名斥候校尉不顾礼仪,直接冲入厅内,脸色煞白,单膝跪地,气息不匀的急报道:
“江北……江北发现北军水师主力!距……樊港已不足十里!舰船无数,帆樯蔽空!”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以及凄厉示警的号角声,则已是一齐从城墙方向滚滚传来,震得人心头发麻。
厅内众人脸色齐变,再也顾不得方才的争执。
假李猛地站起身,徐温也收敛了脸上的冷意,张子凡、石瑶、司马晦、李嗣骁等人更是不再多言,纷纷快步向厅外冲去。
一行人几乎是跑着登上了武昌临江的城头。
此刻,江上的晨雾已然散去了大半,视野变得开阔。只见樊港以北的浩瀚江面上,一支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舰队,正以一种山岳压顶之势,缓缓迫近。
楼船如山,斗舰如梭,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
适才那校尉所言的帆樯蔽空的话,真不是虚言,亲眼所见的景象甚至比那形容更过分!
黑色的船体,林立的桅杆,密布的战帆,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舰船之间保持着完美的间距和阵型,沉默的推进,只有船首破开江水形成的白色浪痕。
鼓鼓压不住的杀气,隔着数里之遥,便如此扑面而来。
那舰队静静的停泊在水上,却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冷冷注视着武昌城。
假李看着那支舰队,脸色比刚才在船上时更加难看。他想象过北军水师的强大,也早已从战报中知晓北军在生生吞并了鄂州与洞庭水军后的规模必然惊人,但亲眼所见,那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冲击,仍然远超预期,骇得他心跳漏拍,其他人更是不自觉的便要向后倒退。
“这就是……中原的水师?”他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一旁的徐温更是气急败坏,他猛地一拍城墙垛口,对着身旁一名负责江防督军的将领厉声怒骂:“废物!都是废物!江上预设的铁索、暗桩呢?为何让北军如此轻易就迫近到这里才发现?下面的人都是吃屎的不成?!”
那将领脸色同样难看,却又带着几分委屈,急忙躬身辩解:
“徐相息怒!实在是今日江上大雾弥漫,远超往日,视野极差,各哨点之间信息传递也大受影响。而且……而且北军此番来得突然,规模又如此庞大,前锋斥候即便发现,想要回传讯息,或是凭借小股兵力稍作抵挡,也……也根本无人能挡其锋芒,转眼便被……便被吞没了啊!”
徐温一时语塞,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压力才让他方寸微乱。
他只能转而怒视江面,恨恨的骂道:“北军真是疯了!这等浓雾天气,又是逆风,他们竟还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前来耀武扬威!真当这鄂州,这黄州,已是他萧砚的囊中之物了不成?!”
假李听着徐温这些带着惊怒的牢骚,却只是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正不由自主的被北军舰队中央,那艘最为高大、最为显眼的主舰所吸引。
更准确的说,他是被那主桅上悬挂的一面他从未见过的旗帜所吸引。那旗帜明黄为底,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什么图案,在渐渐明亮的日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莫名的磅礴气势。
那是什么?
假李的瞳孔骤然收缩,带着疑惑与一道不祥的预感,喉头滚动了一下,抬手指向那面旗帜,脱口问道:“那……那是何物?”
站在他身旁,面色已然铁青的徐温,便顺着假李所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仔细辨认。
旋即,当他看清那面大旗的形制时,眼角便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再度变得难看无比。
徐温沉默了一瞬,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咬牙说出接下来的字句。
“龙纛。”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无需徐温告知。
随着城头上越来越多的人抬眼辨认出那面旗帜,随着那明黄大纛在晨光与万千战舰的簇拥下,如此清晰的迫近眼前,一个令人骇然的事实,便已如一轮赤日般悍然压在了城头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龙纛……天子仪仗!
这意味着,北朝的皇帝,那个亲征踏平漠北、亲征横扫燕地、亲征吞并蜀国、亲征覆灭河东的中原天子……此刻,就在对面那艘巨大的楼船之上。
他来了。
而且他不仅来了,还是以如此直接、如此霸道的方式,将他的存在宣告于两军阵前,宣告于整个江南!
一瞬间,整个城头之上,包括假李在内,所有人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失声无言。
徐温僵立在原地,之前所有的锐气、所有的算计,在这面代表天下共主权柄的龙纛面前,都似乎瞬间被无情碾碎。
他之前那句“萧砚安敢视鄂黄为囊中之物”的怒言,此刻回想起来,竟然莫名显得如此可笑。
他萧砚,岂是只视鄂州、黄州为囊中之物?
于他而言,只怕是这烟雨朦胧的整个江南万里山河,都早已被他视作了必将纳入掌中的……囊中之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