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沧雪离开后,我又回到了之前帮师父整理典籍跑腿的日子了。不再去期待夜晚,不再去期待白瓷瓶里的桃花枝上未开的花苞是不是开花了,也不再期待有谁会给我讲江湖上的故事。等待着那一夜柳沧雪带来的桃花枝在白瓷瓶里变得干涩,绿叶泛黄,花苞萎缩,落了一地的桃叶和桃花。我没再去换掉那枝桃花,因为已经进入夏天了,这样好的桃花难以寻到,不必做无用功。
在夏日我收到了柳沧雪的信和一只木雕鲤鱼。他在心中说着新的见闻,说这木雕可爱,干脆买下来赠给我。
我提笔想要回复他,但不知道这封信应该寄到哪里去。我看着不慎滴落在纸上的笔墨,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迷茫。世界如此大,我要到哪里去找到柳沧雪,我若是离开长安城,他又该去哪里找我。
在这之后,有需要长时间离长安城的委托我都推掉了,我怕柳沧雪会有一天找不到我,我也收不到他的信件。
初冬时分,我见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客人。
他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去,只言片语让我感到莫大的恐慌。
风尘仆仆的裴清疏见到了我的师父,他当着我和师父的面,严肃道:“方南风不好了。”
方南风是我和柳沧雪的师父的名字,那位不着调的万花师父。
杨钰师父愣在原地,手中的茶杯掉落,砸出一声脆响来。滚烫的茶水洒了她一身,她却置之不理,她眨眨眼睛,才问道:“……果真?”
裴清疏点头:“千真万确。”
他看向我:“……书离。按照辈分,我应当叫你一声师侄。师兄他嘱托我一定要把你带到他面前,师兄他有事想告诉你……其实我很想说我可以代为转递的,但他说不能为第三人知晓……”
这天后,我才知道方南风师父和杨钰师父还有一段过往。在杨钰师父及笄之年,回长歌门之时路遇强盗,被方南风师父所救。他救下杨钰师父后,回万花谷的路上身感不适,回谷后一诊断,发现不慎中了寒毒,一身功法几乎丧尽。他坐在三星望月的悬崖边上,吹了三天三夜的笛子,带着半残的身体又出了万花谷。
我也才知道,方南风师父不是所学不精。他从前是万花谷大师兄,一身武艺傲视群雄,中了寒毒后成了谁也打不过的万花谷弟子,那时他才二十一岁。杨钰师父得知后深受打击,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方南风师父,放弃了入世的打算,日日缩在长歌门中借口研究音律。
方南风师父某天找到杨钰师父,他以激将之法,激得杨钰师父蹲在地上不顾淑女姿态破口大骂,不久后就开始接近朝堂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涉及江湖,她总认为江湖中行侠仗义是好的,但也有不好。比如她因为自身不够强大,导致方南风丧失一身武艺,她最终自责一生,又比如方南风行侠仗义,却失去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武艺,此生不再得志。
我大概理解了杨钰师父不愿让我涉及江湖的原因了。她不想让我走上她的老路,或者是走上方南风师父的老路,她宁愿我是一个普通人,生与死都跟别人沾不上关系,不必因为其他人而伤害自己,也不必因其他人舍己为人而陷入自责。
这简直像是一个怪圈,我想要去实现自己的江湖梦,但一踏入江湖了,我就会得到跟两位师父相同的结局。我又想,杨钰师父是这样认为,方南风师父就不一定了,他或许会笑着鼓励我大胆去闯,闯得头破血流后就埋在他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吧,哭够了继续去撞南墙。
我让杨钰师父跟我一同前去六翮山见方南风师父。但她仍然胆怯着,交于我一块玉佩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了。
我跟着裴清疏,不过几日就到了六翮山。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六翮山遍地金黄,想来再过不久就会遍地纯白。自从方南风师父病发后就在六翮山轻羽台上休养,一直住在这里。
我也是听裴清疏才知道,几年前方南风师父回万花谷,是因为体内寒毒未完全去除,年老体弱下寒毒爆发,他算到自己时日不多,多则四五年,短则几个月,想要试着医治。孙思邈领着一行万花弟子对他体内的病症多加研究,却仍未救回他残破的身体。
大限已到,他急着找到他的徒弟了。
裴清疏流着泪,他说:“我一身医术,却仍无法救得重要之人的性命,哪怕是让他多活在世上一天也好,但无济于事,一身医术成了空话。”
在跨越生命的那一刻,医术与祈祷都成了同等重要的东西。我在心中许愿,至少让我见到师父最后一刻吧,我想去看看师父。
裴清疏告诉我:“当初那么多人围观他和柳沧雪打架不是为了看他笑话,而是大家都在担心他的身体,他哪里经得起跟柳沧雪拼尽全力一战。在柳沧雪离开后,他都快站不稳了,他半靠在花海中,他还笑得出来,他说,‘此战……我徒受益匪浅’。”
在裴清疏颤抖又沉稳的声音中,我见到了破败的轻羽台,还有坐在门口等待我们的瘦弱的师父。
他的双手撑住地面,笑呵呵地站起,背着手看我:“书离,我的书离也来了……”
我跪在师父面前,哭着说:“师父,徒儿不孝。”
“不孝?哪里不孝了?”师父对我做鬼脸,“你们小时候不是一直在孝敬师父吗?”
师父扶起我,可他的手明明在抖,他已经扶不起我了。在我小时候,他还能够背着我,现在连扶我都只能做到虚扶。师父咳嗽几声,他说:“来来来……我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床铺……杨钰她来了吗?”
我把玉佩递给师父,摇摇头。
师父哈哈大笑:“表情这么难看?……我已经料到杨钰不会来了。她对我抱着愧疚……唉……谁稀罕她的愧疚呢?好在她的玉佩来了。以前我给她求亲,她还不愿意,现在我快死了,她也四十多了,这才勉强答应我……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他望着天:“来了也是徒增悲伤。”
错过的东西再次拾起,都是在掀起伤口的结痂。我从未见过杨钰师父流泪,也从未见过方南风师父忧愁的模样,但我在短短几日我看了无数遍,我第一次认识了我两位师父。我想着出神,竟然没注意到那位总是很忙的大师兄也在。
大师兄看见我们露出笑容来,跟蜈蚣一样的刀疤在他脸上也不显得可怕,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他说道:“书离师弟你来啦……沧雪师弟应该也快到了……太好了,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脸上充满喜悦,手中还端着筛子,里面是晒着的草药。
大师兄扶着师父进门。白蜡烛熏出呛人的烟,这个时节也点起炭火,黑灰红三者相间摆放在炭盆中,不一会儿就熄了。师父说:“再去烧点吧。”他看向我,发现我额上的汗珠,恍然大悟道,“哦,年轻人不怕冷的,还是不烧了。”
我坚持从里屋找到炭火,给师父又燃上一盆温暖的炭火来。
到了晚饭时分,柳沧雪也到了轻羽台。他骑着踏炎乌骓,把马匹留在庭院中,风风火火地进了门,与我们一起用晚饭。他的腿看起来完全好了。我放下心,果然杨钰师父的药很有用。
师父年纪大了,不便与我们胡闹,早早上了床休息。大师兄跑去后山练枪了,裴清疏在给师父熬药。我与柳沧雪无事可做,两相对视后去六翮山上逛了一圈才准备收拾睡觉。
又像是回到小时候与师父一起浪迹天涯的日子了。我跟柳沧雪睡在一起,半夜睡不着时就一起跑到屋外数星星,数到我们两个头昏脑涨的时候才回屋睡觉。我因为师父的身体睡不着,撺掇着同样没睡的柳沧雪一同去院子里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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